他說了一聲,把自己的傘撿起來,聲音輕盈朦朧得比霧氣中飛鳥的羽毛更像是一場雨,但是淺色調的眼睛卻是明亮的。
“我們今天去看螢火蟲吧。”他說。
北原和楓眨眨眼睛,看了一眼懷裡的孩子,伸手沿著對方的頭發順下,隨後抬起眼眸,橘金色的眼底滿是笑意,壓低了聲音,這麼問道:
“是亞馬遜夏天最美的螢火蟲嗎?”
夏天的亞馬遜有著世界上最多的螢火蟲,有著世界上最多的星星的光,有著最多最多的有關於星星的夢。
於是馬爾克斯認真地回答:
“不,是亞馬遜一整個夏季最美的夢。”
西格瑪感覺自己做了一個足夠漫長的夢境。
夢裡大片大片的顏料被鋪開,五彩斑斕的絢爛斑駁地交織,豔麗到如同恒星燃燒的火焰,滾燙地碾壓過血液,在血管裡燃燒到沸騰。
他應該坐在一個很高很高的地方,在湧動的色彩裡抬頭看著遠方,身上感受著一種鑽到骨子裡的、發痛的冷冽。
但他自己卻好像並不難過,甚至還在看著流星——天空中燃燒的天體。
漂亮,美麗,脫離了大部隊,獨自來到地球的星星。
西格瑪仰起臉,看著星星滑落的樣子,沒有伸出手試圖捕捉,也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感受著滾燙和冰冷交雜的痛苦。
或許還有羨慕。
——到底是一顆劃破了夜空的星星啊。
就算是掉了下來。
西格瑪歎了一口氣,這麼想著,直到安靜的世界一點點地翻湧起喧囂的聲音。
“西格瑪?”
北原和楓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似乎帶著某種期待的意味,讓人覺得他那對橘金色的眼睛一定在夜晚的森林裡閃閃發亮:“你聽見了嗎?”
聽見什麼?西格瑪有些模模糊糊地想著,但不是很想睜開眼睛。
“噓——仔細聽。”
感覺自己還沒有完全醒過來的西格瑪晃了晃腦袋,把頭靠在北原和楓的身上,努力地傾聽著周圍的動靜。
嘈雜的聲音逐漸變得清晰起來,隨之而來的是再清楚不過的,隻有氣囊才可以支撐發出的高低起伏的鳴響。
就像是在池塘邊,青草叢裡,伴隨著夏日潺潺的水聲所響起的……蛙鳴。
西格瑪愣了愣,在意識到他們還在亞馬遜後驚訝地睜開了眼睛,朝著四周望去。
周邊是大片大片的棕櫚,樹底下生長著無數正在發著瑩瑩綠光的熒光蘑菇,就像是森林裡幽靈們的晚宴,瑰麗地照耀著四周的角落。
而在其間,無數的螢火蟲帶著它們的燈光在密林中高地飛舞著,整座森林仿佛浮動在星海靜謐的水波中——而且傳來了真實不虛的蛙鳴。
西格瑪抬起頭,看著遮蔽住天空,隻留下一片黑暗和無數浮動螢火蟲和發光蘑菇的樹木,微微有些出神。
他試探性地走出一步,腳下傳來熟悉的踩住枯葉的聲響與質感,穩穩地落在地麵上,也不知道是安心還是失落地呼出一口氣。
這裡不是星海,不是宇宙,這裡還是地球的亞馬遜,那個神秘而優雅的雨林。
但是它美得不亞於任何宇宙的風景。
“還記得嗎?我說過,玻璃蛙是雨林中那些矮小的植物所做的夢。”
馬爾克斯的聲音響起,有著和四周環境融為一體的虛無和空靈感:“而螢火蟲是那些想要見到星星的水做的夢。”
亞馬遜是一個適合做夢的地方。
因為這裡的樹生長得太高太密,隔絕了一切打量的視線,所以任何存在都可以毫無忌憚地做自己想要做的夢,不用擔心任何人的指指點點。
所以亞馬遜一向美得荒誕而又絢麗。
“很美的夜晚,不是嗎?”
北原和楓揉了揉愣住的西格瑪的腦袋,垂下眼眸,笑著這麼說道:“這可是亞馬遜盛夏嘉年華的開幕式哦。”
旅行家伸出手指,在西格瑪的眼眶邊輕輕地擦了一下,橘金色的眼眸微微垂下,神色在螢火蟲的光輝下顯得柔軟而又溫柔。
“在這個晚上,做什麼樣的夢都可以的。在亞馬遜,做夢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北原和楓和螢火一樣柔和的聲音響起,似乎伴隨著一聲帶著笑的歎息:“彆哭啦。”
“誒?不,我沒有哭,我隻是……”
西格瑪下意識地回過神,想要為自己的出身辯解什麼,但是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隻是眼眶稍微有點泛紅。
他就是一個對於現實缺乏期待和妄想的普通人,最大的想象大概就是能擁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家……或者至少永遠不要被世界徹底拋下。
他要去麵對這個不斷變化的世界,要去填補自己前麵十幾年的空白,要去努力跟上旅行家的腳步,惴惴不安於自己會不會有一天再也跟不上對方,失去這個朝自己伸出手的人。
西格瑪根本沒有力氣去想彆的,就像是一隻生下來就沒有嘗試扇動羽毛的飛鳥,自然而然地就忘掉了怎麼飛。
做夢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對於掙紮著生活的人來說,尤其奢侈。
最後他用力地抱了一下北原和楓,用力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在黑暗裡,四周的樹木高聳,蛙聲一片。
“也謝謝你,加西亞。”
西格瑪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抬起頭,對馬爾克斯也說了一聲。
對方則是眨了眨眼睛,好像雪白的睫羽上麵也和雨林的闊葉植物一樣,蒸騰凝固著露水,有陽光在裡麵被分解和拆分。
他站在無數的螢火與發光的蘑菇裡麵,麵孔被朦朦朧朧的光輝照亮,淺紫黃色的眼睛無比清晰地倒映出這兩個人的影子,然後微笑。
或許是全身太淺色係的原因,馬爾克斯總會給人一種“快要消融”的感覺,就像是他是用世界上所有易逝的、短暫的、美麗到不真實的東西做成的。
他給人的感覺是春天快要來臨時的雪,黎明將要醒來時的夢,太陽快要升起時的霧氣,溫度即將上升時的露水
。
“沒事哦。”他說,“隻是你真的很像我的小妹妹。她的頭發也是白色和紫色……隻不過比例不太一樣而已。”
“在馬孔多雨季的最後一天,她被我的母親抱著走到了海裡。”
馬爾克斯側過頭,聲音聽上去輕飄飄的,比飛翔的螢火蟲更加輕盈:“她也很喜歡你。至少我是這麼相信的。”
加西亞·馬爾克斯喜歡西格瑪。
他喜歡對方身上的孤獨,喜歡對方和自己的小妹妹很像,喜歡對方在泥淖裡掙紮著想要飛出去的靈魂。
他喜歡西格瑪,是因為他記得自己有一個弟弟是被人忘掉後活生生地餓死,一個妹妹是喝了掉入死掉的鳥的水井的水病死,一個認識的人被螞蟻啃食殆儘,自己的父親是被一道閃電帶來的火燒死,他們的家族血脈裡就流淌著孤獨和荒誕的詛咒。
——而他知道,同樣孤獨的對方不會這樣,不會和他們一樣有著類似的結局。
“所以,我很高興。”他用輕盈、虛無、但的確在表達高興的語氣說道,“關於你真的很高興這件事情。”
無數的螢火蟲還在起飛,好像氣球鬆開手後飛到遼闊的天宇裡,帶著微小的、但是誰也不可以忽視的美麗的光。
今天的亞馬遜雨林安靜得一如既往,也熱鬨得一如往。
沒有出聲,把對話留給了兩個孩子的旅行家耳邊聽著蛙鳴,最後笑了笑。
真美啊……
他是說這場仲夏夜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