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在前往雨林的火車上,西格瑪還是沒有撐住一個晚上的鬨騰,趴在北原和楓的肩上蜷縮成一團睡著了。
昨天他雖然休息了好一會兒,但其實也沒有把精力補充完全,更何況後來還氣得追著北原和楓跑了一大圈城區。
馬爾克斯在看書,但比起文字,他觀察得最多的可能是書上麵葉子一閃而逝的斑駁影子,那對淺色的眼睛半眯著,口中輕輕地哼著歌——這首歌倒是很好聽的,和他吹豎笛時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
也幸好他的豎笛已經被自己吃光了,否則西格瑪大概不會睡得那麼安穩。
北原和楓停下正在寫字的手,稍微挪動了一下自己被壓得有點麻的肩膀,把西格瑪抱到自己的懷裡,這才呼出一口氣。
逗小孩果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有些無奈地想著,伸手把西格瑪睡得翹起來的頭發按平,開始思考接下來的旅程。
“北原。”馬爾克斯似乎感受到了旅行家正在想什麼,歪過腦袋認真地看向身邊的大人,“等在瑪雅遺跡逛一圈後,你也應該離開危地馬拉,去彆的地方了吧?”
“是啊,打算乘坐海上列車去墨西哥。”
北原和楓手指夾著筆,下巴抵在手指第二關節上麵,目光看著車窗外麵不斷後退的高大碧綠樹木,為了不打擾西格瑪,聲音顯得很輕。
然後他笑了笑,像是有點期待,又像是一點稍微的遺憾:“我還沒有真正地在加勒比海上麵走過呢——明明索馬裡都去過了誒。”
加勒比海,很多人對這片海域的第一個印象就是“海盜”。但實際上,真正去過那裡的人可能最心心念念的是這片海域瑰麗的珊瑚礁,還有藍綠色向深藍蔓延的、藍寶石一樣的海水。
北原和楓知道,這片占據了世界上9%珊瑚礁分布的海域裡,有無數的珊瑚礁麵對著白化與被颶風破壞的危機,眾多的魚類也要麵對蓑鮋的物種入侵。
所以說,如果能早點看看這片澄澈瑰麗如水晶的大海,那就早點去看吧。再晚一點,這裡估計就再也沒有辦法看到現在的美麗了。
“加勒比海嗎?”
馬爾克斯把自己的臉埋在玩偶裡麵,若有所思地重複道——那條北原和楓在森林裡做的、看上去呆呆笨笨的魚裡麵的填充物從乾草屑換成了棉花,抱起來柔軟了不少。
他想到了哥倫比亞,那個國家也靠近著加勒比海。他時常會到海邊安安靜靜地看著,或許是大海總是很像他記憶裡被雨水淹沒的馬孔多。
以至於他的妹妹還活著的時候,總是經常問他,他們的家是不是漂浮在海上:
她從有記憶開始,所看到的馬孔多就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海。
“我記得不久前海上列車好像才修建好,聽說是動用了異能者才完成的大型工程項目。”
馬爾克斯在玩偶的遮掩下眨了眨眼睛,深深地埋在柔軟的布料裡麵吸了一口,這才用如同海市蜃樓一般的縹緲聲音說道:“所以說北原的運氣很好哦。”
他其實也想去加勒比海,對於已經知道自己將會被淹沒在水裡的人來說,這片水晶般的大海是一個再美麗不過的墓地——但他覺得自己可能還沒有到去那片海域的時候。
“我有一個朋友說過,當你真正地想要完成一件事情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會前來幫忙。”
北原和楓彎起眼眸,用帶笑的聲音說道:“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可能是我旅行的決心被這個世界肯定了吧?”
他用手指輕輕地順著西格瑪的頭發,目光望向外麵無邊無際的翠綠色,最後在這片茂密的熱帶雨林裡終於看到了一個隱隱約約露出來的石頭尖頂。
“我在另外一個世界裡旅行。”
馬爾
克斯趴下來,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嘟噥著說道:“昨天晚上我去看妖精的王國了,它們有點吵……而且還喜歡罵人。”
“不過最有趣的地方在於,它們中最小的那個妖精才是國王。不過國王的脾氣似乎不太好,我把它們的宮殿掛到樹梢上後,它一直在生氣地用小草杆戳我。”
白發的青年閉上眼睛,聲音輕飄飄的,搭配上有些荒誕的內容,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孩子的夢囈:“馬孔多裡沒有妖精,那群膽小鬼肯定是被馬孔多的怪事情嚇跑了。不過馬孔多有著和人一樣多的幽靈。”
“但馬孔多的人把它們忘掉後,我就再也沒有看到這群珍珠白色的家夥……可能是消失了,也有可能是我忘掉了看到它們的本領。”
到底有什麼是不見了,又有什麼是忘了?有哪些是真的,又有哪些屬於幻覺?
這看起來是很嚴肅的話題:這決定了到底是這個世界的問題,還是你自己的腦子出了毛病。
但是在拉丁美洲裡,這些問題似乎顯得有些無關緊要。
畢竟這片土地上流傳的曆史是由人類的妄想和真實的現實、妖精的故事和幽靈的吟誦共同塑成的。個人的故事是不是大腦產生的幻覺大概沒有那麼重要。
甚至虛幻本身也可以是一種美的集合。
幻覺天生就有一種與理性背道而馳的浪漫與感性,越是表現得荒誕不經,越是吸引人類那顆仍然會為幻想感動的心臟。
所以北原和楓沒有想去安慰什麼,他相信馬爾克斯也不需要彆人的安慰。
他隻是從手腕上解下一條淺青綠色的絲帶,把對方柔順的雪白頭發紮了起來,接著垂下眼眸安靜聽著對方口中所說的話。
馬爾克斯很乖地歪過頭,任由北原和楓把自己的頭發束起來,沒有動彈,甚至連焦點都沒有下意識地跟著會動的事物一起挪走,而是一直認真地看著北原和楓的眼睛。
但給人的感覺又像是在走神,如同在透過這個方向看更遙遠和不可捉摸的東西,看著某種模糊的霧氣。
反倒是西格瑪因為北原和楓的動作有些迷迷糊糊地動了一下,然後睜開了眼睛,下意識地抱住旅行家的肩膀。
“北原?我們到了嗎?”他問道。
“沒呢。”旅行家十分熟練地給馬爾克斯綁出了一個小揪揪,相當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聞言側過頭笑著說道,“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哈欠……我睡夠了!我又不是什麼一天需要睡二十多個小時的考拉!”
西格瑪愣了愣,接著沒忍住打了個哈欠,但下一秒就欲蓋彌彰地鼓起了臉,特彆大聲地嚷嚷道,好像要用自己驟然抬高的聲音掩蓋內心的尷尬似的。
北原和楓對此隻能忍著笑點點頭,隨後就拜托西格瑪去列車上麵買點飲料,好讓這位感覺自己沒什麼幫上忙、所以有點不安的小先生去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馬爾克斯倒是還在走神,腦袋枕在他的玩偶上麵,似乎正在想著什麼非常重大的問題,但最後還是甩了甩腦袋,抬起頭看著眼睛亮亮地跑遠了的西格瑪。
他的弟弟當初也是一樣,因為可以幫家長買一支煙高高興興地跑了大半個馬孔多,最後不僅用錢買來了煙,還買了一朵花送給妹妹。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什麼沒有忘記那個地方。也許是百年孤獨把我的記憶定格在了一個沒有儘頭的循環裡吧。”
他最後這麼總結道,然後把腦袋靠在北原和楓的身上,雙眸眯起,本來就有點虛無氣質的聲音拖得長長的:“北原——”
北原和楓對此的態度是有些無奈地一把子抱住,任由對方在自己的身上似乎蹭來蹭去,知道對方可能是因為想起了什麼有點煩躁。
“好啦,不說這個了。”
旅行家很好脾氣地說道,把人捉起來搓了兩下,目光看向馬爾克斯正在看的書,突然想起來了一個自己一直都很想問的問題。
“對了,我記得你當初自我介紹的時候說是作家來著?”北原和楓好奇地歪了一下頭,看向整個人都撲到了他身上的馬爾克斯,“但我好像從來都沒有看到你寫書?”
馬爾克斯沒有回答,但是北原和楓感受到懷裡的人明顯地僵硬了一下,像是被戳破了某些不想要說出來的小心思。
“這不重要。”青年抬起頭,用很嚴肅的語氣說道,輕飄飄的音色仿佛都沉重了起來,“寫書是一件非常非常耗時間的事情。”
北原和楓眨眨眼睛。
“所以我要在書桌前麵坐滿八個小時才可以寫出半頁紙。”
年輕且沒有寫出任何出版書籍的作家垂下自己的目光,像是被虹色的風嗆到了,微微咳嗽了一聲,用十分嚴謹的態度說道:“這是對於文字的尊敬。”
在說完這一段話後,馬爾克斯也沒有等北原和楓的回答,而是立刻埋到旅行家的懷裡,一副“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我選擇逃避”的模樣,喉嚨裡呼嚕呼嚕的,像是不願意麵對被自己打翻的花瓶的貓。
北原和楓彎了彎眼睛,最後還是沒有忍住,抱著人一下子笑出了聲。
馬爾克斯微微鼓起臉,最後乾脆咬了一下旅行家的圍巾尾巴,但是不僅沒讓北原和楓生氣,反而被搓了一頓。
馬爾克斯:“……”
雖然他平時總是表現得很內斂,但是作為一個沉浸在幻想世界的人,他性格本質上也挺孩子氣的,甚至有點自我為中心的任性:
否則也不至於因為被人嫌棄吹豎笛難聽,而把對方送的豎笛丟到海裡。
所以他毫不猶豫地仗著自己的異能反搓了回去,有點幼稚地想要在這個方麵重新贏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