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陽光很好,好到北原和楓去找博爾赫斯的時候對方還沒有醒過來,被旅行家戳了戳臉也隻是換了個姿態繼續哼哼。
他還是窩在自己的書桌上睡著,用被子蒙著腦袋和全身,像是萬聖節用床單拙劣偽裝成的幽靈,與過於燦爛的陽光格格不入。
北原和楓低下頭看著對方,發現他的懷裡還緊緊地抱著前天晚上自己遞給他的書,臉頰靠在上麵,睡著的嘴角掛著柔軟的微笑,於是也無奈而又溫柔地笑了笑,把掀起的被子放下來。
從內心來說,他倒是挺想要這個失眠症嚴重的家夥稍微多睡一會兒的。但他也知道,要是再這麼睡下去,估計他醒過來就要抱怨頭疼和胃不舒服了,甚至晚上要花更多的時間睡著。
所以他翹了一下唇角,故意稍微抬高了一點自己的聲音,柔和的聲音聽上去帶著某種輕快的調侃意味:
“博爾赫斯先生,你要是再不起來的話,今天我就沒有時間讀書給你聽了——而且今天加西亞應該也不會有時間給你讀書。”
話一說出口,椅子上的床單幽靈突然就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接著是強烈的蠕動,最後乾脆整個被子都滑了下來。
博爾赫斯孔雀藍色的瑰麗雙眸中仿佛還帶著某種剛剛睡醒之後茫然的意味,歪著腦袋看向北原和楓,好幾秒後才突然反應過來對方話裡麵幾個詞語的意思。
然後他就沉默了。
“親愛的兔子先生,叫人起床的方式真的不是講鬼故事……”
退役的魔術師有氣無力地嘟囔一聲,在椅子上折騰了幾下,任由自己被早有預料的北原和楓接住,打個哈欠後又閉上了眼睛。
作為一個飽受失眠困擾的人,當然不是睡回籠覺,隻是在回憶之前睡著的感覺而已。
“我不這麼說的話,你也不願意醒啊。”
北原和楓用實在沒有辦法的語氣說道,接著把掛在邊上的衣服外套拿下來,一件一件地給這個很明顯還沉浸在夢境裡的人套上去。
博爾赫斯則像是一個玩偶一樣,乖巧地任由對方的動作,隻有嘴上還在嘟噥著什麼人類聽不懂的單詞。
等旅行家連外套都給他係好後,他才慵懶地伸了個懶腰,像是隻被拉長的貓那樣趴在北原和楓的身上休憩了好一會兒,賴滿十分鐘才悠悠閒閒地走去洗漱吃飯。
順便還從長袍角抖落下了一隻雪白的兔子。
北原和楓習以為常地蹲下身子,抱住這個一晚上都沒有看到的小家夥,拿出口袋裡的一疊子胡蘿卜片喂給它。
窗子的陽光有那麼一會兒被羽蛇神龐大的翅膀遮蔽住了,但也隻是一小會兒,這條變回了原來樣子的羽蛇很快就飛了過去,差點把下麵院子裡的小樹吹歪。
馬爾克斯抱著自己的玩偶,坐在草地上,安安靜靜地看著西格瑪正在分配草坪野餐的食物,然後光明正大地“偷拿”了一根棕櫚芯。
最後這位不寫作的作家在西格瑪譴責的眼神下無辜地歪過頭,伸手也給對方喂了一口,這才“哢嚓哢嚓”地啃光,咬得很有節奏感,透露出他與明媚陽光很相襯的心情。
博爾赫斯洗漱完後吃了一點抹著果醬的單片吐司麵包,一邊走神一邊又喝了一口北原和楓遞到他手裡的牛奶,導致嘴裡的聲音含含糊糊的:“其實我覺得吃這麼多就夠了……”
“你才吃了一口吐司。”正在收拾自己繪畫工具的北原和楓扭過頭,掃視了一眼托盤上剩下來的的食物,微微歎了口氣。
然後他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來一袋子堅果,全部都倒到了牛奶杯裡麵,聲音溫和:“如果你不想吃彆的東西,那至少把這個給喝了吧。”
“哦,真糟糕……我不是說你,北原。我隻是說這對於我來說太糟糕
了。”
博爾赫斯盯著玻璃杯裡麵浮浮沉沉的堅果愣了很久,最後咳嗽了一聲,目光飄到了另外一邊去,語氣活潑地說道:“嗯——要不要我們來聊點有趣的事情?比如說昨晚我走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道上的時候?”
他不動聲色地把牛奶杯放下來,站起身去看外麵透過來的陽光,聲音輕快得就像是在踩著華爾茲的步伐念一首詩:“一隻很漂亮的老虎,就那樣安靜地趴伏在街道上,它身後有著和它皮毛一樣金黃的夕陽,就像是宙斯的鎧甲。”
“當然,也很像是北原你的眼睛。”
這位退役的魔術師抬起頭看向太陽,有些刻意地拉了拉自己的帽子,好斜斜地遮擋住明亮到好像能把萬事萬物燒成玻璃的陽光,孔雀藍的眼睛裡帶著笑:“金黃色的,很漂亮。”
北原和楓眨了眨眼睛。
他沒有說自己的眼睛其實是橘金色,也沒有問對方為什麼會覺得一身橘黃色皮毛的老虎和日落泛紅的天空是金黃色的。
也沒有考慮對方為什麼會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道上看到老虎。
他隻是笑了笑,把牛奶重新遞到對方手裡,接著把自己的圍巾重新打了個結,按下微微翹起的圍巾角,伸手捉住一縷想要逃走的風的尾梢。
“走啦,那群孩子還在等我們呢。”
旅行家用帶著笑的語氣說道:“而且今天的陽光也是金色的,你可以在太陽底下慢慢想你那條漂亮的金色老虎。”
“呦——嗚——!”
羽蛇神昂起腦袋,發出一聲悠長且遼遠的、近似龍吟的聲音,隻是給人的感覺還帶著幾分幼年期的清脆與活潑。
它龐大的身軀飛過天空,本應該落下的影子被體表寶石般閃耀著光芒的羽毛驅散,那對巨大的翡翠色翅膀鼓動氣流,羽翼末端的湛藍毫無阻礙地融入藍玻璃似的天空。
任是誰在看到這一幕後,都能看出來這隻外表美麗的奇幻生物到底有多高興。
——最近交到了很多很多新朋友,小羽蛇很開心;有人陪著自己一起逛街玩,小羽蛇也很開心;能恢複自己正常體型飛上天,小羽蛇簡直超級超級開心。
至於馬上能載著自己的新朋友到天上飛:反正小羽蛇對此更是興奮得不得了。
“我要展現羽蛇的高超飛行技巧!”
小羽蛇拍打著翅膀竄下來,變成小小巧巧的一條蛇的樣子,盤在西格瑪的脖子上,很高興地撲棱著翅膀,聲音輕靈而又驕傲:“以前那隻鯤鵬拍一拍翅膀就能飛到外太空裡麵,其實我也不比它差!*”
風神掌握的就是空氣的流動。而地球的大氣層遠遠比人類想像的覆蓋範圍大得多,甚至外層稀薄的空氣已經囊括了月球。
真正的大氣層向太空延伸了六十三萬公裡,遠遠超過地球與月亮的距離。而作為操控大氣的風神,就算是大氣再稀薄,羽蛇也可以裹挾著風帶西格瑪在外麵晃上兩圈。
“誒?這還是算了吧。”
西格瑪抬起頭,先是愣了一下,隨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伸手給羽蛇神的嘴裡塞了一根看上去味道很好的金黃色玉米:“給你的。”
“唔唔!好吃!”
本來還有點疑惑的羽蛇看到玉米後瞬間就忘掉了自己剛剛問的問題,心滿意足地把玉米棒子一口咬斷,連著玉米粒嘎吱嘎吱地嚼起來。
馬爾克斯翻了個身,歪過頭看向西格瑪,手裡抱著已經被太陽曬得溫暖蓬鬆的玩偶,突然眨了下眼睛,雪白的睫毛動了動。
“為什麼?”他有些好奇地問道。
他知道西格瑪喜歡天空,喜歡高處的地方,喜歡星星,太空應該完美地符合對方的想象。
西格瑪對此的回答是往他的嘴裡麵塞了半罐子的彩虹糖豆,在陽
光下色澤顯得淺淡又透亮的灰色眼睛在馬爾克斯有些茫然的注視下略顯不好意思地轉移開來。
“不為什麼。”他嘟囔道,“我就是不想。”
馬爾克斯嚼了嚼嘴裡的糖豆,感覺味道甜滋滋的,於是有些高興地眯起眼睛,不怎麼在意地趴在西格瑪肩上。
“如果你害怕看不見我們的話。”
白發的青年晃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像是綢緞抖落了一下上麵的陽光,淺紫黃色的眼睛裡似乎帶著某種不易察覺的笑意,聲音輕盈:“我其實也害怕看不到你。”
他今天穿的一身都是雪白的,羽毛坎肩在羽蛇神掀起的風下晃動著輕盈的白羽,有陽光跳躍其上,有一種閃著光的漂亮。
西格瑪愣了一秒。
然後他就像是被丟到鍋裡的兔子一樣,整個人瞬間就紅了。
“才沒有!我才不是因為……”
他還沒多反駁幾句,就感覺自己的頭上被投下來一片陰影,接著是一個熟悉的、帶著溫和笑意的聲音:
“什麼沒有?”
西格瑪有些驚喜地轉過頭,果不其然地看到了北原和楓,還有他身邊眯著眼睛懶洋洋笑著的博爾赫斯。
他稍微猶豫了幾秒,接著還是埋到旅行家懷裡哼哼了起來,假裝之前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北原和楓看著難得湊過來撒嬌的孩子,眼睛微微彎起,也主動抱住拍了拍,拉著對方坐在草坪上。邊上的博爾赫斯稍微有點羨慕,於是多看了邊上歪著腦袋的馬爾克斯一眼。
馬爾克斯把剩下的糖豆咽下去,也站起身來很乖巧地給了自己的老師一個擁抱,用臉頰貼了下對方的臉頰,然後重新窩回草地上。
博爾赫斯趁機小小地吸了一口自己家可愛的白貓,心情也愉快了不少,但坐下來後還是有些開玩笑意味地揉了揉對方的頭發,開口說道:
“沒有以前活潑了哦,加西亞。以前你可是見到我後就直接撲上來的。”
“但老師給人的感覺比以前活潑了。”
馬爾克斯抱住自己的玩偶,抬眸看著對方,輕盈空遠的聲音裡有著不帶任何玩笑的認真:
“所以廣場恐懼症好一點了嗎?”
“……你以為我為什麼是退役的魔術師。”
博爾赫斯無奈地扶額:“而且廣場恐懼症和麵對個彆人時的社交狀態沒有太大的關係。”
廣場恐懼症,一種對開闊場所、公共社交場合與大量人流場所的地點的恐懼。看上去和社交恐懼症很像,但是在個體交流的時候,廣場恐懼症的患者往往沒有社交上的障礙。
但就算如此,這個病症也基本上讓博爾赫斯告彆了魔術、尤其是大型魔術的舞台。
馬爾克斯看著自己的老師幾秒,然後安靜地把自己的臉埋到玩偶裡麵,聲音聽不出來明顯的情緒:“哦。”
他翻了個身,任由自己的衣服和白色的頭發沾到青草的碎末和泥土,閉上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打盹。
羽蛇神終於把它的玉米啃完了。
“可以飛了嗎?可以飛了嗎?”
小羽蛇美美地打了個嗝,很神氣地問起來,長長的尾巴甩來甩去的,像是一把正在風中搖晃的大扇子,或者說一朵十分好看的翡翠花。
“當然可以。”
北原和楓歪過頭,把自己收拾好的繪畫工具按照順序排開,接著架起畫架和油畫框,很明亮地笑了起來,聲音清朗:“今天可是西格瑪第一次飛哦。”
“以前我又不是沒有坐過飛機……”
西格瑪把自己的臉埋在北原和楓給他係好的圍巾裡,有些不好意思地在旁邊嘟囔了一聲。
但是那對淺灰色的眼睛還是忍不住亮晶晶地彎了起來,注視著湛藍的
天空,好像裡麵有著無數小碎鑽一樣明亮的期待。
博爾赫斯打了個哈欠,順手用自己的異能蓋上了一層認知上的屏障,接著擼了一把北原和楓家裡的貓。
“加油哦。”退役的魔術師笑盈盈地說。
也許是因為他從來都不屬於大地,所以博爾赫斯欣賞一切嘗試飛翔的人,不管對天空會導致他們走向哪個結局。
旅行家沒有說話,隻是給對方戴上了月桂樹編織的花冠,整理好衣角,然後望向對方好像有著火光的眼睛,不易察覺地呼出一口氣。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有了一種感覺:就是那種看著自己的學生在學校的組織下進行成人禮的複雜感覺。
也像是看到孩子第一次打算選擇在學校住宿的家長,安靜地在一個道路口看著他們像是快活的鳥雀那樣越跑越遠。
一隻雛鳥終於開始嘗試第一次起飛。
“去飛吧。”北原和楓這麼說,感受著對方用力地抓著自己的手指,微笑著用另一隻手順了一下對方的頭發,然後抽出一直被緊握的手。
他沒有說要陪著對方一起上去,而是拿起了自己的畫筆,對著自己家的孩子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