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探戈(1 / 2)

博爾赫斯翻了翻自己手中的書——他的視力讓他沒有辦法讀,但這改變不了他翻書的習慣,好像這樣就可以讓那個圖書管理員的職業在現實中繼續延續下去。

“如果說我人生最終極的夢想是收集到這個世界所有的書,那麼,我發誓還是有一種書是我永遠都不會想要搜集的。”

博爾赫斯平時說話的時候總是帶著點隨意和慵懶的姿態,但這一回他嚴肅了不少,語氣聽上去也有著一種莫名的認真,雖然並沒有保持太久就重新“啪嗒”躺回了座位上。

他靠在北原和楓的肩頭,聲音聽上去夾雜著一種不知道是嫌棄還是厭倦的語調:

“那就是我自己的書。”

北原和楓給對方倒了一杯水。博爾赫斯則罕見地沒有對要從食道進去的東西產生什麼抗拒的情緒,直接喝掉了,隨後是一個懶洋洋的哈欠。

旅行家看向外麵:加勒比海在夕陽下是一塊橙色的寶石。燦爛的金色與橘紅一圈圈地蕩漾開來,流淌著絲綢般柔軟的光滑。

鯨魚巨大的尾巴在海麵上拍起,濺起無數晶瑩的水花,隨之而來的就是列車的聲響都無法完全遮蓋的遙遠鯨鳴。

加勒比海是一片無數鯨魚和海豚繁衍生息的家園,尤其是加勒比海上的多米尼克,算是世界上唯一全年都可以看到抹香鯨的國家。

除此之外,還有座頭鯨、偽虎鯨、領航鯨等鯨魚聚居在這片地方,眾多的海豚在蔚藍的大海深處追逐玩鬨。

他就這樣看著這一片海,看著列車頂端發出的光在海裡投下明亮的色彩,看到雪白的浪把清晰的影子卷入一片花朵似的純白。

“唔,看起來你似乎知道自己的靈魂是什麼樣子的,博爾赫斯先生。”

北原和楓看著充滿視野的、與他的眼睛幾乎是同樣顏色的水,突然用有些調侃的語氣說道。

博爾赫斯眨了下眼睛,隨後失笑。

“我知道我是什麼樣的家夥。我會設計一個通往不同可能性的迷宮,我會在迷宮裡麵裝一萬麵鏡子來讓人看到一萬個自己,我會把時間顛來倒去地打成一個結。怎麼說來著?充滿著形而上學的花裡胡哨。”

這位退役的魔術師指了指自己的大腦,懶洋洋地哼笑了一聲,仰躺在座位上麵,那對孔雀藍色的眼睛在逐漸暗沉的暮色下有著仿佛在發光的瑰麗。

“但我不喜歡。”他說,“我討厭無限和永恒的重複。雖然我一直在乾這件事情,就像是西西弗斯在推他的石頭似的,但這不妨礙我對自己產生厭倦。”

北原和楓知道西西弗斯的神話:

西西弗斯在推他的石頭。這是眾神給他的懲罰,一個不可能被完成的任務。但是他還是推啊推啊,每次推了一半就滾落下來。

——和博爾赫斯之前所說的、那個永遠沒有辦法聽到最後一本書的夢一樣。

或許在漫長的歲月裡,就像那個也許真的能夠做完的夢似的,西西弗斯的確有那麼一兩次把巨石推到了山頂,但是山頂大概也是放不穩這塊石頭的,就像是人永遠也沒有辦法清晰地捕捉夢裡麵的東西。

北原和楓不敢說自己完全明白了對方的這個比喻的含義,但他的確感受到了某種痛苦和在孤獨中生長的焦慮與煩躁。

博爾赫斯看起來是他認識的所有人裡對一切都最滿不在乎的那一個。

他似乎沒有任何享樂的需要,對於絕大多數事物都興致缺缺,漫不經心又隨性,隻要有書就可以高興起來——但實際上,他其實是最為某個“沒有辦法捉住的東西”而焦慮的,即使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捉住的是什麼。

像是一隻被困在籠子裡的老虎,正在煩躁而又徒勞地沿著籠子的邊緣踱步,重複著一圈又一圈的沒有止境的循環

:不過就算這樣,他也不需要來自彆人的同情。

於是旅行家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把博爾赫斯手中的書拿過來合上。

“今天想要聽我什麼樣的書?”他詢問道。

“《神曲》吧。”

博爾赫斯在捕捉到“書”這個字眼後,之前身上厭倦的氣息都一下子消退了不少,那對孔雀藍色的眼睛都仿佛亮了起來,像是構思了無數遍那樣地快速回答:“我喜歡這本書。”

“那我從一開始念起?”北原和楓想了想,隨後問道,“對了,你要聽意大利語版本的嗎?”

“當然是意大利語,反正這種語言我會。”

博爾赫斯眯起眼睛,用略微帶著驕傲的語氣這麼說道:“全世界適用範圍比較廣的語言我多多少少都懂一點:畢竟,我可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唯一的圖書管理員。”

“不過說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我突然有點想念那些小酒館裡的□□了,那麼一群狡猾而又漂亮的鳥兒們——連上帝都不敢親吻她們那對明亮的眼睛,裡麵有匕首的影子呢,唔。”

博爾赫斯被北原和楓有些無奈地用手指抵住嘴唇,特意側了一下頭,看向正在不遠處的巨大玻璃邊上一起看著鯨魚的西格瑪和馬爾克斯。

“抱歉,我是不是不應當在小孩子的麵前說這些事情?雖然我對此沒什麼興趣,不過她們的存在的確是我記憶裡一道非常燦爛的風景。尤其是探戈——跳探戈的時候。”

退役的魔術師眨眨眼睛,輕快地笑了一聲,幾乎沒有花什麼力氣就把旅行家的手按了回去,然後回以一個親昵的擁抱,然後極快地鬆手。

博爾赫斯不怎麼想要表現出自己的軟弱,也不太喜歡傾訴:他寧願自己一個人慢慢消化自己內心的反複徘徊的焦慮和痛苦。

所以他的語氣永遠隻是輕描淡寫,也總是習慣於用天馬行空般跳脫的思維和複雜的回憶掩蓋住自己內心的想法。

但今天為什麼說了這麼多呢?

退役的魔術師安安靜靜地想著,然後垂下眼眸,目光注視著顏色逐漸在暗淡的天色下轉向深沉的大海,列車頂上亮起了燈,照亮那些被光所深深吸引的魚群。

……孤獨?

或許吧。

他總是在尋找著一個答案,就算是知道自己見到了它大概也沒有任何的用處,隻能看著這份真理像巨石一樣滾落,或者說是變成火焰吞噬後飛揚的灰蝶。

他抬起頭,注視著一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升起來的星星,在大海上顯得稍微有一點伶仃。

“你不去找西格瑪嗎?”博爾赫斯突然說道,“加勒比海那麼美,你要是不在他的身邊,就會成為一個不大不小的遺憾了。”

“西格瑪他有加西亞在邊上陪著,但這座列車上可沒有人陪你。而且我馬上就去看他了,不過在這之前,還有一件事……”

北原和楓側過頭,用活潑的語氣說道,像是根本沒有察覺到對方想要把人趕走的意思,甚至很燦爛地笑了起來,對博爾赫斯伸出一隻手:

“今天晚上願意和我跳一段探戈嗎,博爾赫斯先生?”

博爾赫斯不喜歡貝多芬,但他喜歡巴赫,喜歡中世紀的古典樂,也喜歡搖滾和民謠——以及記憶力的探戈。

那是一種很歡快的舞蹈。像是一團火焰莫名奇妙地燃燒了起來,沒有人知道這團火為什麼會燃燒,但它就是這麼熱烈,熱烈到讓所有人都沒有辦法。

就像是沒有人能夠解釋為什麼聖誕老人的馴鹿上要掛個鈴鐺似的,很多東西人類都不怎麼理解,但這不妨礙他們這麼生活著——等等,聖誕老人的馴鹿上麵有鈴鐺嗎?

北原和楓沒有想出答案,因為他好像沒有見過真正的聖誕老人,但他相信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那麼一個白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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