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這裡……”
北原和楓輕聲念著,也假裝自己正在尋找,兩個人在對方明明知道的情況下默契地互相扮演著故事裡的角色,就像是瞎子與聾子共同上演的劇目,互相欺騙得甚至有點和諧。
“由我進入愁苦之城。”
旅行家垂下眼眸,開始不急不緩地讀地獄之門上的文字:“由我進入永劫之苦。”
他的目光挪動到正在專注抬頭看著的博爾赫斯身上,目光望向那對孔雀藍色的、有著大自然綺麗色彩的眼眸。
那對像是大海一樣神秘的藍色眼睛曾經在探戈的時刻被短暫地點亮過,就像是太陽蹭曾經在日出和日落的時刻點亮過大海。
可以說就算是一顆耀眼的恒星,想要將這片蔚藍渲染上瑰麗的色彩也需要近得無以複加的距離,而且隻是持續片刻的火光。
與之相似的,想要抓住博爾赫斯,可能需要與這位自稱退役的魔術師相似的勇氣與決心:為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目標而不斷地嘗試、永遠也不放棄的堅持。
北原和楓伸手遮住博爾赫斯的眼睛,在對方有些反抗掙紮的
動作下笑了笑,趁機把對方黑色的頭發揉得亂糟糟的。
他說:“由我進入萬劫不複的人群中。”
這個夜晚有著很亮的星星。
海上的夜似乎因為太潮濕了,或者說是大海實在過於溫柔的緣故,總是流連很久的時光,大海在倒影裡似乎就是另外一個夜晚,孕育著璀璨的群星。
北原和楓也不知道自己講了多久,隻知道自己差不多把地獄篇念了個大半,至少有三四個小時的時間。西格瑪發了個消息說他們去看一大群抹香鯨後就一直沒有回來,說不定都把羽蛇神喊上去和鯨魚玩了。
“嗓子快要啞掉了,北原。”
最後還是本來從不主動停下的博爾赫斯伸手拍了一下北原和楓,用有點懶散和關心的語氣說道:“沒必要一口氣把所有東西都講完的。”
“咳,畢竟我還想在這個時候多講一點嘛。”
北原和楓咳嗽了一聲,眼眸彎起,用略微沙啞的嗓音笑著回答道:“雖然我答應過你,以後要把圖書館裡的書都讀給你聽,但是能夠當麵說的機會以後說不定就沒有了。”
“唔?”
這下反而是博爾赫斯驚訝起來,抬起眼眸,有些疑惑地反問道:“你什麼時候答應過要把圖書館裡的書都讀給我聽了?”
兩個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退役的魔術師像是終於想到了什麼,本來懶懶散散好像沒有骨頭的人瞬間坐直起來,把旅行家按在座位上,用很嚴肅的語氣開口:
“北原,第一件事情,我之前覺得你完全不是認真的,我也希望你不是認真的。我的圖書館裡是八十萬本書,你可能真的要花一輩子,我是說一輩子的時間都未必能夠能完成這個承諾。”
北原和楓安靜地看著博爾赫斯,沒有回答,但是表情說明了他覺得這不是什麼好理由。
“第二。”博爾赫斯也看出來了,於是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感到有些五味雜陳,“我所說的就是一個夢,你沒有必要為一個夢裡的承諾付出著這麼多。”
他注視著麵前的旅行家,用一種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憂傷的語氣,一字一頓地強調道:
“這就是一個夢,北原。”
“但就算是一個夢。你希望那是真的,你覺得那是真的就可以了。這個世界的本質——我們都知道,未必好到哪裡去。”
北原和楓似乎也歎了口氣,這麼回答,聲音在柔和之外帶上了少有的認真。他抬起眼眸,看著麵前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自己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突然笑了起來,“你都給了我禮物啊。”
你說要寫我——你都因為夢裡的事給我準備禮物了,那我為什麼不可以當真呢?
“可我都燒掉……算了。”
博爾赫斯下意識地反駁了一句,似乎想要辯駁什麼,但最後還是歎了口氣,放棄似的重新軟下去,像是一汪液體那樣滑到邊上的椅子上,有些自暴自棄地蜷縮在北原和楓的身邊。
“我果然不喜歡兔子。”
他閉上眼睛,嘟噥著說:“某位兔子先生,你真的多給了一個我討厭現實的理由。”
北原和楓歪了一下頭,麵對這個有些尖刻的說法隻是不怎麼在意地笑了笑,伸手抱住這個似乎因為被扒下偽裝而有點窘迫的人類。
就算是沒有影子,他也是人,對吧?
“你在想什麼?”旅行家問道。
“我在想,我在想……”
博爾赫斯把自己的腦袋靠在對方的身上,用很輕的聲音呢喃道:“時間是組成我的物質。時間是一條載我飛逝的大河,而我就是這條大河;它是一隻毀滅的老虎,而我就是這老虎;它是一堆吞噬我的火焰,而我就是這火焰*。”
他抱住北原和楓,抬頭看向對方
,用一種有點憂傷的、但更多還是倦怠與柔和的目光注視著這個人。
他說:“不幸的是,世界是真實的;不幸的是,我是博爾赫斯。”
這個世界是真實的,所以夢是假的。因為這個世界是真實的,所以現實冰冷地禁錮著奇跡的分量。因為這個世界是真實的,所以博爾赫斯隻能是博爾赫斯。
博爾赫斯的異能是用回憶中曾出現的東西層層疊疊地覆蓋上現實,就像是某種真實不虛的幻影——這誕生於他打破現實的渴望,博爾赫斯自己知道這一點。
非常強大的異能,但這遠遠不足以改變現實本身。甚至到最後,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活在某一場夢裡還是現實,是不是還真正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但也有幸運的事情吧?”
北原和楓握住他的手,額頭靠在他的額頭上,笑著說道:“比如探戈?”
“是啊,幸運的是……這個世界上還有探戈可以跳,我可以用異能送你一朵灰燼裡長出來的玫瑰。還有。”
博爾赫斯在聽到這句話後笑了起來,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拿出來一隻灰紅色的玫瑰,插在北原和楓的胸口。
“正因為我不可能是時光的河,不可能是老虎,不可能是火焰,隻能是博爾赫斯。所以我可以告訴你,你的確有可能真正地贏博爾赫斯這個混蛋,而且你已經成功了。”
他深深地看了北原和楓一眼,接著笑了起來,給人的感覺真的有點像是一隻驕傲的虎,就算是被關在籠子裡也是驕傲的。
“我等著你給我讀八十萬本書,北原。”
“還有,最初我們關於永恒的那個話題,我可以告訴你了。我心裡的永恒是一種在彆人看來很浪.蕩的永恒。”
這位退役的魔術師側開目光,望向純白色的車廂頂,望著那純白色的光,輕聲道:
“永恒,就是完全的今天,是無限宇宙中最近和豐盛的果實。*”
那天的深夜裡,等到馬爾克斯和西格瑪一起全身濕漉漉地溜回來的時候,他們看到北原和楓坐在位置上,車廂上麵的燈已經關了,但是他的身邊當著一個發著光的提燈,就像是無聲地提醒著家的方向。
旅行家有些困倦地打了個哈欠,懷裡抱著已經睡著的博爾赫斯,看到兩個孩子回來後對他們笑了笑,隻是聲音還帶著點沙啞:
“小聲一點,還有五個小時就下車了。”
“嗯。”西格瑪點了點頭,伸手捂住馬爾克斯的嘴表示自己的決心,打算等到白天再和北原講自己被帶到水下所看到的珊瑚與魚群,還有美麗到讓人心生敬畏的鯨。
馬爾克斯無辜地眨了一下眼睛,朝著西格瑪的方向貼了貼,讓西格瑪不好意思地悶咳了一聲,推推攘攘地做到北原和楓和博爾赫斯對麵的位置上,挨成了一團。
最後西格瑪實在是有點受不了北原和楓帶著調侃的目光,再加上全身濕漉漉的,於是乾催嘀咕著說要去拿吹風機試試能不能吹衣服,跑走了。
被留下的馬爾克斯有些遺憾地歪頭看了一眼對方,接著把材料拿出來,繼續做自己打算送給西格瑪的捕夢網。
“謝謝。”
當北原和楓拿著筆在筆記本上寫字的同時打了第三個哈欠的時候,這位給人的感覺總是飄忽而又安靜的青年才抬起眼眸,突兀地開口:
“老師很少這麼開心。”
“唔,這樣嗎?”旅行家止住動作,很明顯地愣了愣,接著笑了起來,“其實沒必要謝謝。我和他是朋友誒,本來我就想要他高興一點。”
馬爾克斯沒有接話,隻是安安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這才用風一樣輕的嗓音說道:“老師一直很孤獨,在此之前。”
“我知道他大概是在期待有一個人,哪怕不做什麼,理解他,然後
看著他就可以。這讓他覺得自己就算是什麼都沒有找到,這種行為也還是有意義的。”
馬爾克斯做不到這一點,因為他本身就足夠孤獨,孤獨到沒有辦法和任何人一起同行,沒有辦法去看任何一個人的故事。
“所以他在追逐什麼?”
北原和楓小心地沒有驚動懷裡本來睡覺就不算深,隻是格外眷戀夢境才不願意醒來的博爾赫斯,小聲地詢問。
“不知道。他曾經追逐過世界的真相,但是現在……不過每個人都一定有自己沒有辦法說、不想彆人了解、也沒有任何人明白的秘密。”
馬爾克斯想了想:“不過他們卻都希望自己的故事被彆人知道。”
“所以,這就是旅行家的意義啊。”
北原和楓低下頭,看著自己手裡的筆和本子,微笑著回答。
“那些旅途中遇到的人,他們的勇氣與決心,堅強和軟弱,平凡和閃耀。”
——我們見證了,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