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啊,北原。”
當北原和楓走上樓梯的時候,聽到的就是讓·熱內帶著一如既往的慵懶的聲音,似乎還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
他抱著懷裡大片大片的金蓮花,抬起頭看過去,入目的是一大片鮮紅的色彩,無數的花鋪陳著床褥,豔麗得如同醉紅的晚霞,灼灼燃燒著的火光,或者是沸騰的鮮血——總之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滾燙、瘋狂、耀眼的熱量。
在鮮紅色的世界裡,讓·熱內穿著一身雪白的絲綢長裙,側臥在仿佛流淌著鮮血的瑰麗花海裡,手指正在撥弄一朵玫瑰。
她的膚色是蒼白的,手指是蒼白的,唇色泛著微微的紫色,身上有著一層薄汗,那對水色的眼睛微微闔起,臉頰微紅,胸口起伏著,推出無力的喘息。
但她的手指還是在抓著這一朵玫瑰,指尖有意地深深按著花朵的尖刺,滲透出暗紅的血來。
就像是被紅雲簇擁著的一彎明月,或者說是在行兵戈的大地上跪坐的神女。神聖與疲憊得格格不入。
“讓?”
北原和楓愣了愣,幾步邁到對方的床邊,朝對方伸出手,有些擔憂地喊了一聲對方的名字。
他一時間竟然有點分不清楚眼前幾乎能夠灼燙人視線的紅色到底是屬於現實,還是自己眼中所看到的對方的靈魂。
“放心,我沒事。”
讓·熱內輕聲地說道,接著睜開眼睛,那對總是顯得煙波婉轉而浩渺的水色眼眸注視著旅行家,沒有握住北原和楓的手,而是有點固執地自己把身體一點點地撐起來。
北原和楓沒有收回手,而是歎息了一聲,把像是金子一樣璀璨耀眼的金蓮花輕輕地擺在了床上鋪開的花叢之中。
裡麵有的花已經枯敗,有的花沾上了斑駁泛著褐色的血液痕跡,有的花被身體碾來碾去得成為了花汁與爛泥。還有的花正在盛開,就像是還在枝頭那樣生機爛漫。
鮮活的金蓮花鋪開散落,就像是陽光終於毫無阻礙地直接灑落在了這一片花海上,整片火紅都因此突兀地熠熠生輝起來。
如同黃金傾瀉。
“金蓮花……”
讓·熱內側過腦袋,唇齒咬住玫瑰花鮮紅的花瓣,汁水從唇邊流淌出來,舌尖輕輕舔舐,接著抬頭去看北原和楓,臉上的表情是純然帶著笑意的無辜模樣。
她晃了晃手中的玫瑰,眼底笑意盈盈,清且透徹的聲音像是精致的半透明琉璃被手指的關節扣響:“快二月嘍,北原。”
二月份,金蓮花盛開在寒冬的末尾,開在陸地上。這種花和它水裡生活的同胞格格不入,如同刻意錯開了相遇的地點與時間,故意挑選在這個日子裡開花。
“嗯,再等一等,紐約的春天就要來了。”
北原和楓輕聲地回答,坐在讓·熱內鋪滿鮮花的床邊,伸手順著對方垂落而下的長發撫摸,橘金色的眼睛認真地看著麵前蒼白且倦怠、明亮且熱烈的人,握住了對方的手心。
手指很涼,裡麵浸滿了汗水。
這是肺癆晚期的症狀——這種擔憂在他的心中一閃而逝。
“我還沒見過紐約的春天是什麼樣子呢。到時候我可以騎自行車帶你一起去看花。或許還可以出海曬曬太陽。”
旅行家壓下擔心,垂下眼眸看著對方,聲音故意放得很輕很慢,顯現出一種被日光發酵後的柔和,手指卻握緊了對方下意識想要掙脫開來的手。
“今年紐約的春天會很好看的。”他說。
“可是你明明也沒有見過紐約的春天啊。”
讓·熱內眨了眨眼睛,用帶著調侃的語氣回答道,然後主動慵懶地依靠上去,被握住的手的手指微微蜷縮,然後變成了貓爪子一樣在對方掌心輕盈的抓撓
。
“還有,北原,我有點口渴——”
讓·熱內一邊撓著,一邊歪過腦袋,故意拖長了語調,另一隻沒有被握住的手用指尖把掌心玫瑰花的花瓣撕扯下來,花朵的汁液和被刺出的血混合成馥鬱的甜腥,如同她口中說出的帶著黏膩柔軟氣息的每一個單詞。
“溫熱的蜂蜜水,可以止咳。”
北原和楓早有預料地把自己的保溫杯遞了過去,給對方倒了一點在杯蓋裡,開口道。
“……唔。”
神女先生看了看被對方地過來的蜂蜜水,歎了口氣,拿起來一口喝掉,然後像是條慵懶的長條貓咪那樣蜷縮在旅行家的懷裡。
“我還以為你會直接吻上來。”
她說:“然後我們的唇齒貼在一起,交換著彼此的呼吸與心跳、口腔裡的津液,我咬住你的唇如同咬住你的靈魂,眼中隻剩下看到瞳孔中倒映著我的你。”
她抬起頭,那對水色的眼睛微微彎起,毫不顧忌地望著旅行家的唇,蒼白的手指梳理著自己的頭發,語氣遺憾地開口:“畢竟口渴的話,唾液也是液體嘛。”
北原和楓咳嗽了一聲,而讓·熱內卻在發現某個人的耳朵泛紅後很高興地笑了起來,像是自己講了一個足夠自豪的笑話似的,那對漂亮的眼睛彎起來的弧度很柔和,如同一條蛇在沙丘上爬行時所留下的痕跡。
“噗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北原你就應該答應我,和我上床,這樣你肯定會對我說的話有免疫力,咳咳咳。”
她用手勾住北原和楓的肩膀,笑著笑著又咳嗽起來,不過來得快去得也快,隻是唇角多出了幾縷血絲,但她也不在意,隨意地將之擦在旅行家身上後就貼緊了對方。
“我真討厭你,北原。”
她用力地貼緊著北原和楓的身子,壓低了聲音說道,臉上有著溫柔神秘的笑。她伸出手想要捧住旅行家的臉,但是被握住了,於是她便生氣地把玫瑰花抓在手裡,側過頭咬著上麵的花瓣。
“我知道,我知道你討厭我,讓。”
北原和楓沒有對此感到有多難過,而是把這個渾身上下發冷的人抱在自己的懷裡,臉靠著對方的頭發,安撫般地重複道。
旅行家歎了口氣,把全身上下蜷縮起來的人抱緊:“對不起。”
“是的,這就是為什麼我討厭你。”
她把自己發冷的身體努力往對方身上貼,聲音裡帶著冷淡和疲憊,然後她的雙手微微用力,拉著自己的身子向上。
她吻了一下北原和楓的臉頰。
“我討厭在不□□的時候被人抱著,我討厭你不想上我,我討厭你總是安安靜靜地在邊上畫畫,我討厭你總是那麼幸福……”
讓·熱內突然很劇烈地咳嗽了好幾聲,暗紅色的血液從嘴角流淌出來,顯然是把絕大多數的血液咽了下去,眼角似乎因為連續不斷的咳嗽而沁出了淚水。
北原和楓沒有說話,而是一言不發地抱住了對方。
她抬起頭來,那對水色的眼睛是濕漉漉的,她的微笑也是濕漉漉的,像是在水裡被人漚壞的紙花,有一種奇異的、腐爛而墮落的美。
“就是這樣。你這麼抱住我。”
她的聲音聽上去好像是憂傷的詠歎調,幾乎快要唱起歌來,語言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法語,聽上去就像是雨裡發黴的花瓣:
“就像是把我關在一個鐵柵欄裡,把我關在教堂裡麵,我抬起頭的時候隻能看到子宮的內壁和漫過口鼻的羊水。天哪,如果我有一把剪刀的話,我一定要把我母親的肚子剖開來逃走,真惡心——咳咳咳咳!”
咳嗽打斷了她的發言。
讓·熱內很費力氣地呼吸著,努力地睜開自己的眼睛,她的內心有一種極為熱烈而又疲憊的憎
恨:她討厭自己的母親,討厭束縛,渴望著愛與觸摸,但又下意識地厭惡溫柔和擁抱。
但是……但是……
“但去他媽的,現在我不在乎了。北原,抱緊我,好好抱著我,好嗎?我想這個時間——讓我們持續到九點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