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今天下了點小雨。
雨後蒸騰出的水汽讓外麵的風景看上去都霧蒙蒙的,就像是在眼睫上纏繞了一抹初春的煙。
院子裡的櫻花樹落了些,粉白嫣紅的薄薄一片,覆蓋在黑色的土地上。滿庭粉黛就這樣燦爛而又寂寞地浸潤在水裡,在霧氣中有著近乎透明的柔軟。
微微寒涼的空氣隨著北原和楓開窗的動作輕盈地彌漫進來,讓跪坐在餐桌前喝粥的西格瑪忍不住扭過頭打了個噴嚏。
“東京的早春還是有點冷的。”
北原和楓聽到聲音,於是側過頭,看著昨晚和自己擠在一張榻榻米上麵睡覺的青年,橘金色的眼眸微微彎起,眼底是明亮的笑:“今天我已經打電話給家具裝修公司了。”
“啊?打什麼電話?”西格瑪用紙巾按住自己的鼻子,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呆呆地詢問道。
“讓他們來把吃飯的桌椅換一下啊,這麼跪著吃飯會很不習慣的吧?”
北原和楓坐在對方的身邊,用帶著調侃語氣的聲音詢問道,伸手攏住對方在吃飯時垂落下來的頭發,歪頭思考起了今天該給對方梳什麼樣的發型。
“還好?”西格瑪有點不太自在地扭了下頭,但最後也沒有阻止北原和楓試圖把自己的頭發紮起來的動作,隻是小聲地說道。
他其實不太願意麻煩對方特意為自己改變家裡的裝飾,讓他有一種自己在給對方添麻煩的感覺。而且最重要的是……
“其實出去十幾年後我覺得這麼吃飯也挺麻煩,沒有直接坐在椅子上方便。”
北原和楓眨了眨眼睛,似乎看出來了西格瑪在想什麼,簡單地給對方束了個馬尾後就微笑著開口:“所以乾脆就把這些東西換掉啦,也不完全是你的原因。”
“唔。”西格瑪有些懷疑地側過頭去看他,但沒有從北原和楓那張帶著笑意的麵孔中看出什麼可疑的內容。
“吃完的話我們就出門。”北原和楓敏銳地捕捉到了對方小心翼翼打量的神情,於是笑盈盈地揉搓幾下對方的頭發,“今天早上我們去看天空樹,怎麼樣?”
費佳因為白天要處理各種突發情況所以抽不出時間,魏爾倫和蘭波估計按照法國人的生活作息還沒有起床,北原白秋昨晚和自己告彆後直接去軍部了——他們兩個並不熟的親戚還是沒有學會該怎麼相處。
至於怎麼避開派來“保護”自己的人……
北原和楓垂下眼眸,若有所思地想起昨晚下雨時空氣中傳來的悠揚歌聲,臉上浮現有些狡黠的微笑。
可以去外麵找一個妖怪來解決嘛。反正這裡的妖怪神明很多,不是嗎?而且絕大多數神明和妖怪也算不上危險。
日本“萬物有靈”的泛神思想誕生了這片土地上的八百萬神明。但真要說來,這八百萬“神”其實是萬事萬物間存在的靈性,隻不過這些妖怪精靈也享有神的名字,擁有彆人的祭祀罷了。
中國其實也有類似的情況,最著名的就是胡柳白黃灰這五家仙。隻不過它們沒有神名,而是被人以“仙”字冠之,以此表達敬意。
“天空樹?東京還有這個嗎?”
西格瑪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有些好奇地重複了一遍,望著北原和楓的淺灰色眼睛一下子變得亮晶晶的——他真的很喜歡和“天空”有關的任何東西。
他對這個詞的第一印象就是一棵巨大的、高聳入雲的樹,也許上麵還盛放著櫻花,漫天紅粉如同盛開的雲霞。
“是一座塔,很漂亮的塔。”
北原和楓微笑著歪了歪頭,聲音輕快而又活潑:“是不是很驚訝?”
還在想象櫻花的西格瑪回過神來,有些錯愕地睜大眼睛:“啊?”
走在道路上的時候,西
格瑪還沉浸在自己對天空樹的美好想象幻滅的失落感中:這其實也不怪他,實在是在各種各樣的城市中見過了太多的塔,根本不覺得一座塔有什麼好看的。
但兩邊的櫻花樹相比起大海上枯燥的藍色,確實有一種瑰麗的絢爛。所以西格瑪很快就被這些看上去薄而美麗的花吸引住了,專注地抬頭看著粉白的花樹。
遠遠的,有和歌的聲音傳過來。
“行出煙雨後,繁春隨水流——*”
西格瑪忍不住看過去,但是沒有看到人影,隻聽到了北原和楓有些微妙的“唔”聲。
“怎麼了?”他問道。
“沒什麼。”
北原和楓往繁花的深處看去,看到了一個小巧的身影正站在花中,用女子柔婉清雅的歌聲一唱三歎地吟歌。
但很快,他就把自己的目光收了回來,沒有去驚擾對方,隻是笑著對西格瑪搖了搖頭:“她應該也不希望我們打擾,走吧。”
那麼認真……還是換一個妖怪幫忙好了。
“雲霞蒸霧靄……誒?”
等到兩個人都走了,唱歌的小家夥才意識到了什麼,用爪子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突然發現好像剛剛有兩個人類離自己很近。
“哥哥,我好像看到人類了!”看上去有點像是鬣狗又有點像是浣熊的動物睜大眼睛,重新趴在地上,大驚小叫起來,“剛剛有人類聽到我唱歌了!”
“笨蛋笨蛋,幾千年前你就讓人聽到你唱歌啦,這次你又來!想唱歌的時候變成人形也要好一點啊!我們都已經算是載入曆史的第一個妖怪了知不知道啊?史書上寫著的,貉!”
櫻花堆裡麵冒出來一個相似的腦袋,氣哼哼地揮舞著自己的爪子,那對烏溜溜的大眼睛裡滿是恨鐵不成鋼的神色。
“嗚嗚嗚嗚我也沒有意識到,我也沒有想起來要變嘛!”年紀一點也不小的貉幾乎委屈巴巴地嘟囔著,縮成了一個球,大半個身體都埋到了櫻花林裡,看上去都快要哭了。
最後兩個小動物還是擠成了一團,開始互相給對方舔毛,嘀嘀咕咕地打算把這件事情告訴附近那些呆裡呆氣的妖怪,防止它們繼續乾出這樣的呆事。
“對了對了,要告訴老祖宗嗎?老祖宗已經趴在天空樹那裡睡了幾年的覺啦!真的不需要看看嗎?”
“小心老祖宗有起床氣,醒過來之後第一個找你出氣。而且一般人也看不到老祖宗的。”
“哦哦,不過老祖宗為什麼不在自己的神社裡麵睡覺,要跑到大街上麵啊。哥?哥!你彆急著走,哎呀我還沒有問完呢!”
另一隻貉已經不想理會自己的傻妹妹了。它夾著自己短短的尾巴,邁著短短的四條腿跑在前麵:它又不嫌棄自己活得久,乾嘛要管老祖宗的事情?
後麵的小貉卻不管,依舊追在它後麵,用動物的語言大聲叫喚著。偶爾有行人看到從櫻花裡鑽出來的兩隻小貉,也隻是在邊上笑笑,一點也不知道跑過自己身邊的就是傳說中的妖。
這麼多年來,妖怪早就融入到人們的生活裡去了,人們也越來越難發現它們。
日和坊躲在晴天娃娃的身上,小雨坊附在求雨娃娃的身上,狐狸和浣熊用本體或者變化的姿態在人間行走,天狗夜裡飛過的時候假裝自己是劃過天空的流星。
二口女隻要戴一個假發就可以假裝自己是正常人,鬆樹喜歡變成小孩去討要糖果,毛羽毛現最喜歡把自己偽裝成《千與千尋》裡的黑煤球玩偶。齒黑女垂下劉海帶個口罩也可以暢通無阻,最倒黴的還是轆轤首這樣的妖怪。
——現在可是霓虹都市,一個人頭拽著長脖子在晚上到處飛也太明顯太嚇人了!
不過據說它們也找到了新的生存空間,比如說稍微改動改動自己的樣子,讓自己朝人頭氣
球和人頭風箏的方向靠攏什麼的……
總之,隨著異能者的增加、科技的提升,這些妖怪也默不作聲地退出了曆史的舞台,變成了人類社會小心翼翼的圍觀者。
當然,也有些大妖怪是光明正大圍觀的。
天空樹在東京一條繁華的街道上。
它的質感有點像是青瓷,藍白的顏色覆蓋在上麵,在雨後有一種涓流的質感,上麵凝固著大顆大顆的露珠。
但對於能看到妖怪的人來說,這座塔還有一個特殊的地方:
在這裡,一隻異常巨大的白狐就趴在天空樹上,臥在用鋼筋混凝土所構架的格子上睡覺。那條白蓬蓬的尾巴就這麼垂落下來,像是一大團飄逸的雲。
綏綏白狐,九尾龐龐。
這隻白狐就如詩歌裡的那般美,甚至能感受到繚繞在它身上的優雅與聖潔——或者說在古代的神話裡,狐狸就是這樣一種神聖的動物。
它可以溝通天地,可以帶來姻緣和繁榮,也可以帶來災難後的新生。在日本,它們還可以驅趕走老鼠,給土地帶來豐收。
可惜這隻狐狸正在睡覺,還是抱著自己的尾巴當枕頭的睡法,半點形象都沒有,就像是正在夢裡啃一隻好吃的蜜汁叉燒雞腿,時不時還要伸出舌頭津津有味地舔一口。
然後它這次就舔到了什麼麥穗似的東西,甚至“麥芒”還刺了下它的舌頭。
“啊啾!”睡夢中的白狐很是不安地用力打了個噴嚏,耳朵劇烈地抖起來,然後有些迷茫地睜開燦金色的眼睛,露出相當人性化的疑惑表情。
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從哪裡來?
哲學三問挨個出現在它的腦海裡,讓它對著天空樹遠方人來人往的人海懵了幾秒,耳朵有節奏地抖來抖去——然後這隻大狐狸才突然意識到自己需要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