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不是有問我是怎麼和他們告彆的嗎?其實這就是我在東京的最後一天了。”
北原和楓垂眸寫下這樣一行字,看著留在信紙上的墨跡以飛快的速度凝固,耳邊傾聽著外麵源源不斷的風雪聲,抬眸看向帳篷裡倔強點亮的燈,似乎有一瞬間的出神。
在珠穆朗瑪峰這樣的高山上,就算是還沒有登頂,但風雪呼嘯的聲音也從來沒有過停息。
現在是深夜。
旅行家停下自己的筆,努力聆聽著帳篷外傳來的聲音——然而沒有,什麼都沒有。
隻有無邊無際的風聲。
然而連這裡的風有著所有風都很難以理解的安靜,也許是因為它們永遠迅猛而又來勢洶洶的行動耗儘了它們身上的力氣,也有可能是被凍得實在說不出話來。
在重複而單調的背景音裡,一種巨大的、幾乎茫然的空落感抓住了他的心臟,就像是一隻一直潛伏在黑暗深處的野獸終於在沒有任何人在的時候伸出了自己尖銳的利爪。
但他知道這不過是錯覺。
旅行家朝自己的手心哈了一口氣,手掌放在自己的心臟上,閉上眼睛。
作為珠峰大本營,這裡的人其實並不算少,甚至在真正的深夜到來之前也算得上是熱鬨。前幾個晚上大家甚至載歌載舞,在燦爛的星光下玩耍了很久。
不同營地的人也會跑來跑去地打招呼,興奮地交流不遠處可以看到頂端的珠穆朗瑪峰,談著關於自己登上珠峰的夢想。
雖然是在海拔五千三百多米的大本營,但是除了某些體質不太好的特殊情況,這裡的海拔還沒有高到讓人感覺要死要活的地步。
這種話聽上去可能有點反直覺,但的確是真的:普通人在經過完整的登山訓練營訓練後,基本上就能攀登上五千米高的山峰。
玉龍雪山許多遊客都能攀登上四千五百米的高度,可見四五千米的海拔其實對人這種以耐力著稱的生物沒有太大的影響。
但是。
“真安靜啊……”
北原和楓輕聲地說道,然後彎起眼睛,在明亮而又薄弱的一豆燈火下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伸手開始繼續寫自己給托爾斯泰的這封信。
“說起來,其實太宰治靈魂的樣子很特殊,你也知道的,他的兩個朋友靈魂的樣子都是飛鳥的模樣——所以那個小黑團子也有的時候會假裝自己是烏鴉,把自己拽出鳥的樣子,嘰嘰嘰地跟在另外兩隻鳥後麵叫。
還有魏爾倫和中也。雖然他們的異能本質上是一致的,但我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像,但又這麼不一樣。雖然都是龍,但是橘龍的頭上沒有那麼大和堅硬複雜的棘冠與頭角,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寬闊有力的翅膀。很有趣,不是嗎?
至於我在日本認識的彆的人,之前我就給你說過啦。說起來,我給你寄過去的那一枝櫻花,你插到瓶子裡了嗎?你送給我的款冬花我是放在瓶子裡了,金燦燦的樣子就像是從太陽裡冒出來的。這麼多年,你的審美果然還是沒有變。”
在寫到這些事情的時候,北原和楓想到自己在橫濱帶著暖氣與寒意的春天遇見的人們,想到了朋友送給自己的花,於是忍不住笑了笑,橘金色的眼睛中似乎晃動著柔和的光彩。
他微微側過頭,朝帳篷裡用帶著笑意的聲音說道:“西格瑪,你……”
他的話戛然而止,眨了眨眼睛才反應過來,意識到對方目前不在自己的身邊。
攀爬珠穆朗瑪峰本來就是一個足夠艱難的曆程,裡麵甚至存在著不小的死亡率。旅行家自然是不願意讓自家的孩子陪著自己的——如果說之前他們的冒險裡,他還有自信帶著對方完完整整地回來,這一次就算他也不確定了。
很多人說珠峰是有錢人的遊戲,好像隻要足夠有錢,用擔架都可以把人抬上去似的。但實際上,攀爬珠峰中意外的情況太多太多:
失足、雪崩、冰川崩塌、暴風雪、缺氧、失溫……每一個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帶走原本鮮活的生命,甚至不少人剛出大本營,就在昆布冰川那裡掉了下去,離開了這個世界。
更何況西格瑪好像還有點高原反應。
北原和楓歎了口氣,想到了自己和對方短暫告彆,自己獨身前來攀登珠穆朗瑪峰時,自家幼崽扒拉在窗戶前依依不舍的眼神,有點愧疚地摸了摸自己心臟的位置。
嗯,果然還是爬完山就趕緊回去吧。
今天淩晨,太陽出來之前就要往上麵爬了,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完成這一項挑戰。
旅行家呼出一口氣,朝山巔的方向遙遙地望了一眼,接著百無聊賴地繼續寫起自己給托爾斯泰的信件。
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態,北原和楓在寫俄文字母的時候,總是儘可能讓自己寫在信上麵的字每個轉角都更加柔和一點,努力控製著自己其實有點缺乏力氣的手指,讓字跡變得圓潤可愛起來,一點都沒有低溫下的僵硬。
“如果我從珠峰上麵下來,我會給那個插了款冬花的花瓶拍照的。至於現在——要不要猜猜我現在正在哪裡?
沒錯,其實就是珠峰的大本營,在海拔五千三百多米的地方!下一個晚上我就要到六千米海拔上的一號營地了,是不是特彆高?那個時候我可能就沒什麼力氣給你寫信了,所以打算這次一口氣把一封信的內容湊滿。讓我想想該說些什麼——嗯,好了,我想到了!
你還記得我喜歡帶著的攝影機嗎?我在營地裡向彆人借了一個三腳架,於是我就可以在珠穆朗瑪峰上麵拍星星了。這次我是打算以北極星作為中心,把星星的軌跡拍出來的。你知道最後的畫麵會想什麼嗎?”
北原和楓撐著自己的下巴,笑盈盈地繼續寫道:“它很像《星月夜》,真的很像。”
天空中所有的星星都圍繞著北極星旋轉,就像是一個巨大而又華美的漩渦,耀眼的光線在照片留下了深深的痕跡,美到目眩神迷。在下方是雪白和黑赫色互相輝映的山脈,一種莊嚴的神聖在極度的繁冗和極度的簡潔中被凸顯出來。
北原和楓很喜歡自己拍到的景色,於是他打算把這張照片打印下來,到時候給托爾斯泰直接寄過去。
他相信對方也會喜歡的。
“這樣的星空就這樣在這個世界離天堂最近的地方上流轉著,從億萬年前就是如此,或許我們現在看見的也是億萬年前的星星。
在這裡,星空總是會給我那樣冰冷而又溫柔的震撼,讓我忍不住安靜下來,用虔誠的目光注視著遠方的雪山。它總能讓我這樣。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在珠穆朗瑪峰邊的民族都信仰著這座山,並且都把它叫做女神。
這裡其實比我想象的要安靜得多。或許是因為十幾年前的戰爭,這裡作為國界線的一部分,很少有人來。但我覺得或許這種安靜剛好適合這座世界第一的山峰,作為天地之間的屋脊,它就應該這麼平靜和神聖地佇立下去。”
和前世喜馬拉雅山擁擠的情況比起來,現在它的寧靜就像是某種奇跡。
“說起來,這句話是怎麼念的來著?我想想……感謝天賜的禮物?”
北原和楓對此小聲地嘟囔了一句,然後眯著眼睛,很輕快地笑了起來。
——這句話的藏語是他在自己的一個朋友那裡聽到的,感覺很喜歡也很適合現在的場景。而且給了他一種奇妙的感覺。
就像兩輩子的因緣際會,終於要在這座山峰頂端劃下最後的句號一樣。
旅行家稍微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耳邊似乎聽到了有彆的帳篷的人出來的聲音,於是認真地側過頭想了想,開始寫這封信的結尾。
“這封信可能和上一封信相隔的時間稍微有點長,不過,托爾斯泰先生。”
“等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們已經一起攀爬過這個世界上的最高峰
了。”
這並非是他一個人的旅行。
而是他和對方共同的旅程。
北原和楓擱下筆,把這封信放在信封裡,貼在自己胸口的衣服上,站起身,看了眼四點多鐘的時間,簡單地打了個哈欠,掀開了帳篷往外麵看。
風在聲勢浩大的吹著,揚起大地上紛紛揚揚的雪沙,天空中還是一片星光彌漫的漆黑。有一些打算登山的人已經起來了。
旅行家把簾子放下來,在還保留著些許溫度的帳篷裡麵伸了一個懶腰,把自己早就收拾好的必要物資全部背上,再仔細地帶上墨鏡,立起領子把自己的臉給遮住。再加上手套等物品,把全身上下都捂得嚴嚴實實的。
氧氣罐,氧氣麵罩,調節器這種登珠峰必備的東西更是不可能少。裝滿的氧氣瓶比三千克還要重點,一共五個,就是至少三十斤的分量。
北原和楓想一想就感覺頭疼:學生背個十斤重的書包上學就累的夠嗆,現在要背三十斤爬珠穆朗瑪峰——這還不算睡袋等雜物。
如果不是雇傭的夏爾巴向導會幫忙分擔一部分,估計他隻能放棄了。
“怪不得迄今為止能登上珠峰的人還沒有破五位數。”
北原和楓深吸了一口氣,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聲,同時用力地抹了抹臉,把墨鏡拉下來蓋住臉,背著東西走出了帳篷,對外麵笑著打了個招呼:“hello!”
“hello,北原,今天決定要攀登珠峰了嗎?我們今天可以看看你能不能適應第一營地,如果適應的話,我們就可以在那裡過一個晚上。”
一個夏爾巴人對北原和楓招了招手,笑著詢問道。他身上也全副武裝地穿著厚厚的衣服,露出來的小部分皮膚顯得粗糲黝黑:這是長時間生活在高海拔地區人的特征。
強烈的大風和含有大量紫外線的陽光可以迅速地讓一個人的皮膚變得糟糕起來,就連北原和楓自己都感覺被曬黑了許多。
“好,接下來就是攀爬昆布冰川嗎,朗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