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p>
伴隨著水潑的聲響,山上的草木搖曳,晃動著一身濕漉漉的芳香,聞起來的感覺微微帶著醉人的苦澀,融在山間的霧氣裡。</p>
石子路上是緋紅的落花。如同油畫裡層層疊疊被抹在畫布上的色彩,粉白金紅地鋪開,形成某種具有東方古典情調的絢爛。</p>
四月份的天空似乎總有一場陰鬱的雨在迫不及待地等候著墜落,就像是渴望著回歸大地的透明魂靈。</p>
尤其是在天生就多雨的南方。</p>
北原和楓在亭子中停下筆,看著窗外的雨在山林間掛起一道透明的簾幕。而年久失修的亭子裡正在下著另一場淅淅淋淋的小雨,打濕了他有點長些了的黑發。</p>
“又下雨了啊……”</p>
他有些無奈地笑了一聲,也不在意漏下來的雨水打濕了自己的衣服,隻是把自己之前正在寫的書十分珍重地放在懷裡。</p>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p>
他的目光望向遠處被埋在霧氣裡的青山,似乎在交錯的雨聲中微微有些出神,那對橘金色的眼睛安靜而又溫柔地落著遠方的樹木,就像是它們自顧自在夕陽湖泊裡留下了倒影。</p>
旅行家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開始新的旅行了。</p>
在幾年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可能跟不上這樣到處跑的旅行後,北原和楓開始有意識地放緩了腳步,轉而把生活的重心放在整理自己之前的故事上麵。</p>
他打算給自己的朋友整理出部分傳記,也打算把自己上輩子那個世界既然不同的文化帶到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的人分享屬於家鄉的故事。</p>
北原和楓在二十多年漫長的旅行中已經有了不少的想法和念頭,正在一點點地嘗試著。但他也還是經常去看看風景,憑著自己的心意去各個國家和神秘地區旅行,或者就是單純地見見自己的朋友。</p>
畢竟他是一個旅行家,總是受不了待在一個房間裡寫文章的日子的。</p>
當然,這樣的習慣有時候也會讓他苦惱:比如出門了,但是沒有帶傘,半路上的時候天空還突然很任性地下起了雨。</p>
“今天天氣預報可沒有說下雨啊。”</p>
北原和楓摸了摸亭子的圓柱,用溫和的聲音說道,語氣幾乎是有點好笑和無奈了:“你該不會還在鬨脾氣吧?”</p>
天空中悶悶地打了個雷,像是對這種說法感到很不高興似的。濕漉漉的風則是在笑,笑得很大聲,笑得滿地打滾,把微微濕潤的空氣都滾落在旅行家的衣服上。</p>
旅行家無奈地瞥著它們,最後像是終於認命似的,把小小的透明的風捧起來,看著這群小家夥的熱鬨,看著看著自己也笑了起來。</p>
它們過了那麼多年,但還是和當年一樣活潑和快活。</p>
北原和楓也和當年一樣,總是溫柔又耐心地陪它們天上地下地鬨騰,微笑著聆聽它們歡笑的聲音與歌謠。</p>
“北原北原——”</p>
風擠成一團,撲到旅行家的臉上麵,把對方臉上的發絲揚起,七嘴八舌地泄露起朋友的秘密來:“是雲、今天的雨都是它乾的!”</p>
“它想滾到你懷裡卻做不到,所以在生悶氣下雨呢!”</p>
“誰叫它飛得那麼高,嘻嘻嘻,大笨蛋!”</p>
亭子裡麵一下子變得熱鬨了起來。</p>
北原和楓有些無奈地按了按它們的腦袋,讓這群小家夥不要當著對方麵亂說——沒看到現在的雨已經越下越大,還打了好幾個響雷了嗎?</p>
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明亮輕快、但似乎帶著淺淺疲倦感的女聲:</p>
“請問,我可以坐在這裡嗎?”</p>
北原和楓轉過頭,看到了一個身上被淋濕了大半、衣服和肩膀上還沾著落花與樹葉的少女,對方一邊費力地試圖弄乾自己齊肩的短發,一邊對旅行家露出似乎還帶著不好意思意味的笑容。</p>
“當然可以。”</p>
北原和楓眨了眨眼睛,似乎因為對方身上的某些細節出了會神,過了幾秒才笑著開口:“你是過來看風景的?”</p>
“嗯嗯,誰能想得到走在半路上就突然下起雨了啊。明明一開始天氣還很好,連雲都不是很多。天氣預報都是說的晴天。”</p>
少女吐槽了一句,抓了抓自己現在濕漉漉的頭發,把背著的小包放在亭子內的圓桌上,忍不住用鬱悶的語氣抱怨道:</p>
“本來我還打算野餐的,現在也不知道怎麼辦,好不容易找到的亭子竟然還漏水……隻希望我朋友接到我消息後能帶著傘接我了。你打算怎麼辦,也是打電話給朋友嗎?”</p>
說完,少女就用她那對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好奇地打量起了北原和楓,似乎裡麵混雜著笑——她睜大眼睛的時候好像天生就是帶笑的。</p>
這大概是那對琥珀色眼睛裡的色彩過於濃鬱和燦爛的緣故,燦爛到旅行家在看過去的時候都有一瞬間的恍惚。</p>
“……要不了多久就會停的。”</p>
北原和楓呼出一口氣,笑著搖了搖頭,聲音溫和:“就不需要麻煩他們了。”</p>
她眨了下眼睛,注視著旅行家,不知道為什麼地歎了口氣。</p>
“這樣啊。”她說。</p>
兩個人都有一段時間沒有開口,或許是都沒有找到可以開口的話題,隻是安安靜靜地聽著外麵潺潺的雨水、亭子內稀疏的雨滴、以及樹葉搖動的婆娑聲響。</p>
“你有家人嗎?”少女坐了一會兒,像是終於沒有辦法繼續這麼沉默下去,開口問道。</p>
“嗯,有一個很可愛的孩子。”</p>
北原和楓看著遠處的風景,輕聲地說:“他算是我的家人吧。”</p>
“哦,那挺好……不過今天好像你們沒有在一起?是有什麼事情嗎?”</p>
“因為他今天要去忙自己的事情。他在這個世界上總不能隻有一個家,還要在社會上尋找到自己的定位。”</p>
北原和楓側過頭,笑著說道:“他現在已經是總經理了哦。”</p>
少女的眼睛一亮,十分真誠地感慨道:</p>
“哇,那樣可真的很厲害。”</p>
她換了個姿勢,兩隻手交疊在自己的下巴下方,撐住自己的腦袋,那張算不上驚豔、但因笑容而顯得燦爛明亮的臉微微抬著,就像是一個正在聽長輩講故事的小女孩。</p>
“還有呢還有呢?你是不是也有一群很厲害的朋友?”</p>
她推了推北原和楓放在桌子上的手,真的像是個小姑娘一樣催促起來了,聲音中也帶上了雀躍的活潑味道。</p>
“我想想啊……”</p>
旅行家幾乎是有些習以為常了,隻是用手指點了點自己右側的太陽穴,回憶起自己和那群朋友的故事來。</p>
在過程中,他忍不住又看了眼對方那對充滿期待的琥珀色眼睛——這種顏色在這樣陰沉沉的天氣裡格外耀眼,像是裡麵藏有一萬枚月亮和一千萬顆星。</p>
很像那個人,真的很像。</p>
北原和楓自己都有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想到她,但在和這個少女說話的時候,他的確感受到了某種仿佛來自潛意識的輕鬆與安定感。</p>
和她說一說吧,反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就當是為給那些人寫傳記做提前準備?</p>
旅行家很快就放下了心裡的猶豫,彎了下眼睛,笑著開口說道:“想聽哪一個?”</p>
對方眨巴眨巴眼睛,回答的聲音斬釘截鐵並且理直氣壯:“都想聽!”</p>
“嗯,那就按照我認識他們的順序講起吧。”</p>
北原和楓也不在意,甚至想要摸摸對麵小姑娘的腦袋,抬頭看著遠處,用輕鬆的語氣講述起了自己和那些朋友們的故事:</p>
“我曾經在莫斯科遇到過一個笨蛋。當時他由於失戀的原因,在酒吧裡哭得像和傻子似的。好吧,其實也算不上失戀,他隻是覺得自己配不上自己的愛人。”</p>
再然後……他成為了一名可以說是俄羅斯的驕傲的詩人。他和自己心愛的姑娘走到了一起,他們有了孩子,他還履行了自己當年的承諾,給自己寄來了詩集——有簽名的那種。</p>
北原和楓前幾年還去參加過他妻子最後的一場舞台劇演出。他們兩個人作為劇本編寫和主演一起在舞台上麵謝幕,臉上帶著明亮的笑容。</p>
“在那裡還有一個被鴿子討厭的家夥。他一直都住在莫斯科,天天在圖書館廣場上轉來轉去,但現在都沒遇到屬於他的鴿子。他是個退役軍人,但很溫柔、真的很溫柔。”</p>
北原和楓垂下眼眸,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那對橘金色眼睛中有著柔和的明亮,聲音也變得輕快起來:</p>
“他把我從蒼白的世界裡拉了出來。”</p>
——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人啊。</p>
有這樣溫柔又固執地守護著他人的人,有這樣一視同仁地愛著所有生命的人。</p>
所以當年的北原和楓給出了這樣的承諾。他從此踏上旅途的時候,不僅僅是為了追求自己的夢想,也是為了讓一隻永遠沒有辦法脫離樊籠的飛鳥看到遠方。</p>
少女安靜無聲地聽著,聽旅行家用輕鬆的口吻說著他和他那些朋友之間的故事,他和他們相遇後所發生的改變。</p>
有濃鬱而美麗的蜜色沉澱在她的眼瞳裡,讓那對眼睛裡倒映出的一切都像是被困在甜蜜和樹脂裡的小蟲。</p>
——但在此刻,那對琥珀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正在閃動著,讓她的眸子中出現了明亮但不顯眼的光。</p>
她聽北原和楓說到屠格涅夫,說起他那位驕傲又任性的俄羅斯朋友。</p>
那個在朋友麵前說不出幾句好話的家夥、那個好像能解決這個世界上一切的難題但總是和托爾斯泰合不來的家夥,卻總像是珍寶一樣炫耀和保護著自己在乎的朋友。</p>
還有一位有著雪白長發的姑娘,他們一起在聖彼得堡看了《火鳥》,一起去逛街,一起去看梵高的畫,一起去了聖彼得堡的目的。</p>
“她給我了一場好夢。”</p>
北原和楓抬起眼眸,聲音中似乎帶著某種輕盈而又沉重的情緒:“但那個夢太好了。”</p>
美好到他從來不敢去想象,美好到和現實幾乎毫無瓜葛。</p>
“呀。”少女用輕輕的聲音說道,“這個世界是很苦的。”</p>
“但我還是沒法不去喜歡它。”</p>
北原和楓看著自己的手,手指下意識地做出了一個虛扣的動作,好像要抓住雪姑娘最後留下來的那個吊墜。</p>
但理所應當的,什麼都沒有抓到。</p>
不過他還是仰起頭,笑了起來:“但我也對所以選擇逃避的人保持尊重。”</p>
逃避不一定說明軟弱。因為這個世界有的時候就是有這麼殘忍,逼迫著你躲起來,躲在不受傷害的幻想鄉。</p>
少女“嗯”了一聲,她似乎想到了什麼,但沒有說出來,隻是眼神複雜地同樣看向了遠方的被漲潮的霧氣吞沒的群山。</p>
再往後是在喀山遇到的孩子與貓。旅行家看到了自己童年活生生的夢想,也開始手忙腳亂地學習起了怎麼照顧好一個孩子,開始了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旅程。</p>
這和他過去所有想象的旅行的樣子不同。</p>
不同的是他身邊有了一個永遠用信賴的目光看著他的孩子,而他必須要對這個柔軟到與地球截然不同的孩子負責。</p>
北原和楓伸手比劃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你看,他那麼輕,簡直就像是一隻鳥。我們一起數星星,一起看日落和日出,一起看喀山的貓和哥本哈根的魚。”</p>
“真好。”少女說。</p>
她看得出來,旅行家在說起那個孩子的時候,目光裡全是滿滿的溫柔,還有明亮得和星子一樣的光。</p>
就算是真的離開了,真的分彆了,但許多被留下來的東西依舊沒有褪色,甚至在時間的打磨下還更加的明亮、更加的耀眼和溫柔。</p>
北原和楓看著窗外的雨,有些出神地想到了許多年前的一個類似的雨天。</p>
——如果我離開的話,你會哭的。</p>
——是的。這是我們彼此馴養,並且彼此相愛的緣故,安東尼。</p>
——可是,北原你會哭的!而且我走之後你就什麼都沒有了。</p>
——是的。但我已經有你送給我的星星了,我們還有回憶。你看,現在我看到任何金黃的東西都會想起你,我還有了麥子的顏色。為我高興一點,好不好,安東尼?</p>
記憶裡的北原和楓笑著摸了摸他的頭,然後牽起因為做了噩夢而心情低落的孩子的手,於是這一大一小的旅行家便繼續出發。</p>
“然後……”</p>
北原和楓收回自己的思緒,笑著開口說起自己在丹麥的故事:“我們看到了特彆漂亮的魚,很美地銜著燭火在街道裡飛。還遇到了一個唱不出歌的歌唱家,他看上去真的很難過。”</p>
他想起了孤獨地在公園裡歌唱的安徒生,想起無數的生靈為他伴唱,想起人魚的歌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