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你打算到珠穆朗瑪峰的峰頂看日出嗎?”
在上山前最後一次回到大本營、打算朝著山頂進行最後的衝鋒時,朗日這麼問北原和楓。
“珠峰頂的日出?”北原和楓收拾了一下需要帶的東西,抬起頭詢問道。
“嗯嗯!世界上最高地方的日出!”
朗日伸手比劃著,臉上浮現出大大的燦爛笑容:“想不想去看?”
“如果可以的話,當然想看啊。”
北原和楓試了試自己的鋼筆還能不能寫出字來,發現果然沒有辦法後隻好丟掉,同時用輕快的語氣回答了對方的問題,站起身來,帶上必須背負的行李:“走吧!”
接下來是兩個人一個月來早就輕車熟路的路程。花一天從大本營到二號營地,休息一天,再用一天從二號營地到三號營地,用一天從三號營地到四號營地。
最後一天,從四號營地出發,準備登頂。
第三營地位於海拔7162米,第四營地位於海拔7950米。
從第三營地開始,北原和楓就不得不打開氧氣閥,依靠氧氣罐和氧氣麵罩繼續攀登。到了第四營地的時候,就算是朗日這位夏爾巴人也不得不開始使用氧氣登頂。
時間在第四營地的時候就已經切換成了華夏時間,和原來的尼泊爾時間差了幾個小時,似乎在宣告從這裡就已經進入了華夏地區。朗日特意提醒了北原和楓要根據相差的時間調好休息日程,好在第二天準時出發。
這算不上是什麼艱難的事情。兩個人出發的時間和一開始預定的沒有差彆,在茫茫的黑夜裡就開始了登頂的路。
今天的風雪意外的小。
北原和楓踏上路途的時候,腦海內回想的全部都是一個月來重複進行的風景,一個月來在雪山上艱難的跋涉,一個月來每次夜晚凝望天空時可以隔著風雪看到的耀眼群星。
星光很亮。頭頂上的燈照亮前方潔白的雪。
它們如此璀璨。
白龍從珠穆朗瑪峰上方的雲層裡探出頭來,低頭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渺小的人類,銀色的眼睛有如月亮般閃閃發光。
北原和楓從它鏡麵般平靜的眼睛中看到了他自己的身影。
他用力地眨了眨酸澀的眼睛,伸出手拽住前麵的繩子,同時往前麵艱難地踏出一步。
在隻有平時三分之一的有效含氧量下,在大量消耗氧氣的劇烈運動中,人的大腦甚至都會變得昏昏沉沉的,很難組合出有效的思維,基本隻是依靠本能麻木地前行。
他看不到普莫裡峰了,阿瑪達布朗峰不知道是在雪海裡還是在雲海裡。
他們已經到了八千五百米的陽台了嗎?
北原和楓想問,但是實在沒有力氣,隻是繼續機械似的往前挪動著雙腿與雙手,感覺身上背著的東西正在變得越來越沉重,耳邊的風聲也越來越大。
一步,再一步。
他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算自己已經走多少步了,隻是在心裡近乎麻木地念叨著,大腦隻是保持著最低限度的運轉。
但每次看到天空上璀璨的繁星時,看到白龍平靜而又美麗的銀色眼睛時,旅行家還是湧起了一股不知道從哪裡湧出來的力氣——也許是來自於他那顆總是不喜歡說話的心。
心是喜歡沉默的,容易受傷的,但誰也不知道能和這個世界溝通的它到底有什麼樣的力量。
“我喜歡星星。”
心似乎在旅行家的耳邊說了一句悄悄話。也許它沒有說話,隻是北原和楓在風雪中出現了什麼幻覺。但他還是在聽到這句話後下意識地笑了起來。
好像有它們在,他還可以繼續走一段路。
就這樣,在不大不小的風雪聲中,他們終於來到了海拔八千五百米上最著名的休息點。
綠靴子。
這具珠穆朗瑪峰上著名的道標,標記著人們離珠峰頂隻剩下垂直幾百米的距離。
屍體的上半截已經被深深地埋在了雪裡,隻有鮮亮的綠色靴子被冰雪依舊保存完好,看上去有一種令人悲哀的毛骨悚然。
這不是他們在路上遇到的唯一的屍體。
北原和楓深吸了一口氣,用手扶了扶岩石,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還在眩暈的大腦裡到底湧出了什麼樣的思緒與情緒。
他扭過頭,去看漫天的風雪,閉眼竭儘全力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
“北原……呼,你說,你為什麼要登上這座山呢?”
朗日沒有立刻一屁股坐在避風處,隻是大口大口地吸入氧氣瓶裡的氧氣,在稍微緩過來一點後,抬起頭看向遠方,用一種不知道好奇還是茫然的聲音詢問道。
他作為一個夏爾巴導遊,去往過許多次珠穆朗瑪峰的山頂。他早就已經習慣了站在這座世界最高峰上的感覺。
“becauseitsthere.”
在漫長的喘息聲之後,北原和楓睜開眼睛,看著不遠處的山頂,用輕微到幾乎聽不來的聲音說道。
因為山就在那裡。
因為它就在那裡。
這是喬治·馬洛裡第一次登珠穆朗瑪峰失敗後回國麵對記者的回答。
簡單得有點狡猾,但卻深深地印刻在了每一個登山者的心中。
在他衝頂珠峰失蹤的七十五年後,在1999年,疑似是他的屍體被發現在珠穆朗瑪峰的懸崖下。
但山還是在那兒,幾十年來都未曾改變。
北原和楓把自己的身體依靠在岩塊上,眯著眼睛打量著前方的道路,一隻手用儘全力地撐著自己的膝蓋,努力去適應大腦傳來的一陣一陣的眩暈。不知道是冷是熱的風刮在他的臉上,刮在他的身上,羽絨服在這一刻也顯得如此單薄。
他能感覺到,他的心臟正在劇烈地跳動著,跳得就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從懸崖上麵躍下去,和茫茫的風雪一起逃離。
邊上的朗日也在費力地喘息著,但還是伸手扶住了北原和楓,拍了拍旅行家的肩膀。
要繼續出發了。
雖然這裡的確是一個休息的好地方,但如果沉迷在這種短暫的休息裡,綠靴子邊很快就會出現新的屍體。
在衝頂的人們中,已經不止有一個人在這個位置筋疲力竭地倒下,在疲憊地試圖給自己一點喘息的時間後,終於喪失了最後的力氣,在風雪中閉上了眼睛。
他們簡單地緩了口氣,趁那種一鼓作氣的氣勢還沒有泄掉,繼續出發。
這是他們在休息的時候唯一的對話。
海拔八千四百六十三米的馬卡魯峰已經落在他們的下方,八千五百一十三米的洛子峰在逐漸明亮起來的光線裡勾勒出優美的身形。
在不遠處他們又遇到一次屍體。一開始他們甚至還以為對方還活著,想要過去看看能不能幫助對方,結果隻看到了一個安安靜靜的、半個身子被雪埋沒的女子。
她的腦袋上被人用袋子罩住了,在風裡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珠穆朗瑪峰會有遷徙的鳥群和禿鷲飛過,有的鳥會啄食人類的屍體。
之前路過的人沒能救下這個遇難者,隻是懷抱著物傷其類的心情給對方的臉上罩了袋子,希望這樣能保存住她的麵容。
北原和楓對著這具新鮮的屍體愣了一會兒,心頭有一種憂傷的慶幸、在他看來有些卑劣的慶幸忍不住地蔓延出來。
幸好不是他認識的人。
他隻能這麼想,然後又蹲下身子,把雪拋在對方的身上。朗日也無聲的和她一起這麼乾,然後在邊上找了幾塊不容易被風吹滾落的石頭,放在她的身邊做個標誌。
這是登山者們最簡陋的墳塋。
接著他們繼續向上麵走,拽著鋪設好的繩索氣喘籲籲地一步一步向著前方挪動,在山脊間沿著僅剩的小道低伏著前行。有的路線幾乎是垂直向上走的,北原和楓努力眯著眼睛踩上還算穩固的凸出岩石,扯著繩子努力地把自己向上拉。
朗日第一個爬過去,在上麵也用力拉他,最後幾乎是跌跌撞撞地來到一個風雪嗚咽的平台。
山頂似乎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