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暫眼前一黑的眩暈後,北原和楓心中突兀冒出的念頭就是這一句話。
群星的光輝似乎一點點地暗淡了下去,白龍發出清嘯聲,轉身沒入蒼白的雲。
著名的希拉裡台階已經在去年的尼泊爾大地震中墜落下去,再也看不到原來十二米高的幾乎垂直的岩壁,隻剩下一個巨大的雪窩。
不過這倒是稍微降低了一點後來人登頂的難度,嗯,大概降低了吧。
北原和楓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跨過那個巨大的雪窩的,隻是覺得天上麵搖晃的星星越來越近,身上的衣服被雲朵和雪打濕。
在找了半天都不知道到底哪裡可以繼續邁步後,他才突然意識到,似乎已經沒有更高的地方可以走了。
他們已經站在了世界最高的地方。
北原和楓愣了好一會兒,他快要被缺氧和低溫凍僵的大腦才終於隨著清新氧氣的吸入逐漸恢複了正常,可以進行一些簡單的思考。
“北原!”
朗日用興奮但是輕的聲音說道,用力抱住了北原和楓的肩膀,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牙齒短暫地在外麵露出了一瞬。
他朝著外麵遙遙地指去。
——抬頭看。他的意思是這個。
旅行家明白對方的動作,於是努力地做了個深呼吸,在渾身肌肉與骨骼不堪重負的酸痛與仿佛被風雪灼燒過的感覺中抬起頭。
他看到遠方的山峰,雪白與漆黑混合在一起,被淹沒在灰蒙蒙的天地裡。
他還看到幾乎快要遮蔽了一切的風雪,還看到暗沉沉的天色裡有一抹耀眼光線似乎要從地平線上噴薄而出。黑色變成深藍又變成淺藍,最後變成了淺淺的黃與柔和的魚肚白。
最後是金色的、一條輝煌美麗的光線。
那是太陽。
是時候日出了。
北原和楓仰起頭,有些怔愣地看著太陽一點點地從黑暗裡浮現的樣子。那麼緩慢、但又那麼堅定地向著上麵挪動。
無窮無儘的黑暗就這樣被光線撐開,不斷地對著光芒四射的太陽讓步,最後消失在了山巒間與更高遠的天空。
“嗚——”
有遙遙的龍吟聲傳過來。
浮現在雲層中的白龍仰起頭看向太陽,半個身子隱沒在濃濃的雲霧裡,然後很快就轉身裹挾著身上紛飛的風雪與雲霧,消失不見在群山裡。
這似乎是喚起群龍的聲音。
很快,山巒間的龍一個接著一個地抬頭。它們發出明亮輕盈的聲音,跟著日出一起飛起,流淌華美光線的鱗片比雲朵更加絢爛。
它們一起飛上天空,興奮地長鳴著,開始在在藏地的巡遊。
北原和楓不得不用手稍微遮了一下眼睛,才能繼續直視著天空中那顆耀眼的恒星。他那對橘金色的眼睛裡落滿了太陽的光線,冷冽的空氣在眉眼上結成雪白的霜網——但他甚至不願意稍微眯一下眼睛。
下麵的風景逐漸變得清晰了。
旅行家在世界的最高峰看著前方,橘金色的眼睛裡各自落著明亮的太陽。
還有白鴿般白茫茫的群山。
他沒有看到青藏高原和任何屬於人的居所,他隻是能在這片大地上麵看到山,無窮無儘的山,永恒連綿的山。雪白的山,被渲染成金色的山,投下大片大片影子的山。
前方是華夏,一個與前世的故鄉有著同樣名字的土地。
“它就在這裡。”
旅行家對著這片山輕聲地說,柔和的聲音幾乎快要消散在風雪裡。
是啊,它就在這裡。那個他不願意去麵對的名字、不願意去麵對的故鄉,那個他不敢去真正踏足的地方。
我看到你了,在這個世界。
北原和楓怔怔地出了會兒神,似乎有一瞬間給人的感覺要哭出聲來,但最後還是沒有。他隻是抿了下唇,突然地微笑起來,很明亮、很燦爛的笑。
甚至可以稱得上“幸福”。
“朗日,我們來拍張照吧。”他轉過頭,笑著這麼說。
那是華夏時間6:09分。
登上珠穆朗瑪峰到底有什麼意義?
毫無意義。
我們不能帶走什麼紀念品,不能尋找到任何的寶藏。我們在攀登這座山的過程中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受罪,然後爬上去。唯一讓人欣慰的就是這裡不知道在世界上能排第幾名的風景,但我們付出的東西要遠遠更多。
但人啊……總是渴望挑戰山巒,總是渴望跨越大海,總是向往高天之上的宇宙,總是追逐正常生命裡難以抵達的遠方。
這就是旅行家與旅行。
它無關於使用價值和現實意義,它無用並且毫無道理。它隻是心頭永不熄滅的渴望之火,隻是無法割舍的愛意,隻是某些熊熊燃燒的東西。
“那,北原。”
西格瑪靠在北原和楓的肩頭,翻看著相機裡麵的照片,淺灰色的眼睛望向垂眸捧著一本書在看的北原和楓,似乎有什麼問題藏在他的心裡。
在猶豫一會兒後,他還是用好奇的口吻詢問道:“你在峰頂的時候到底是,嗯,有什麼樣的感覺?”
旅館裡的爐火冒著明亮的暖光,有很可愛的燃燒聲傳過來。火光照得房子裡泛著紅色的光,空氣被烤得乾燥且暖洋洋的。床頭櫃上的咖啡杯裡還在冒著熱騰騰的雪白霧氣。
十分適合打盹的氣氛。
他們兩個正擠在一張床上麵,北原和楓是在看書,西格瑪則聽著對方講述那些登喜馬拉雅山途中發生的故事。
“這個麼……”
北原和楓被這個問題問得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彎起眼睛,很明亮地笑了起來,放下書去抱住西格瑪,和對方貼在一起,共同躺倒在溫暖的被子裡,帶著笑意的橘金色眼睛看著西格瑪。
“很冷。”他說,“還有點讓人害怕。”
“害怕?”
“因為那個時候你會突然發現,一路伴隨你來的山峰全部都在你的身下。天地茫茫,你朝前看的時候卻隻能看到山與風雪的靜默。”
旅行家用手指摸過西格瑪散落下來的發絲,看著自己懷裡抬頭看著自己的孩子,於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嗓音溫和而平緩:
“然後你就會突然覺得孤獨。”
是宇宙中一顆照不亮世界的星星的孤獨,是找不到東西去擁抱的孤獨,是看不到來處與他人的孤獨。
那種感覺是能讓人一天看四十四次日落的。
西格瑪看著北原和楓,沒有說話,隻是緊緊地抱住了對方,把自己的腦袋靠在了對方的肩膀上——旅行家回來之後瘦了很多,他抱上去的時候甚至覺得肋骨有些硌人。
但西格瑪抱得很用力,在寒夜裡,他們的體溫溫暖著彼此,驅散了從珠穆朗瑪峰上攜帶而來的冷淡的寒風。
“但我感覺現在好多了。”北原和楓有些感動也有些好笑地摟住西格瑪的腰,在對方的額頭輕吻了一下,“晚安,西格瑪。”
西格瑪抬起眼眸,認真地注視了自己家的大人幾秒,這才露出安心的表情。
他用有些輕鬆、但也足夠柔和的語調說道:
“晚安,北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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