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不大,雨點也沒有,公主本來隱隱希望釋心被勸退,回到上京正麵迎擊皇城中那些人的……可惜,小火苗被方丈的慈悲心給澆滅了。
既然佛緣未了,那也沒辦法,公主照舊上飯堂裡去,接過了圓慧手裡的鍋鏟。
很奇怪,今天和平時不一樣,今天的僧侶們個個連眼睛都不抬,幾百號人鴉雀無聲,打飯紀律空前的好。
公主一勺土豆扣在了僧人的碗裡,對方單手行佛禮,“多謝施主。”
這回連尉大娘都不叫了,公主轉頭問圓覺,“他們怎麼了?”
圓覺正在啃一隻梨,抽空回答了她一句,“緊張,害羞,誰讓大娘變公主,麻雀變鳳凰。”
唉,公主憂傷地拂了下鬢角,人美果然是麻煩。廟裡純情的和尚那麼多,方丈留下她,對寺眾確實是不小的挑戰。
圓覺因為還小,不懂其他大和尚的細膩心思,他隻管向公主打聽,“膳善很熱吧?這麼熱的地方,大娘是怎麼做到皮膚白皙的?”
公主斜了他一眼,“因為天生麗質啊,再說公主又不需要曬太陽,我們出行都有華蓋的嘛。”
圓覺哦了聲,再三打量她,“聽說大娘是飧人,我看你和我們也沒什麼不一樣啊,鑊人究竟為什麼會覺得你們好吃?還有釋心大師就是鑊人,你是怎麼活到現在的?你們每天都要互虐自虐一百遍,是不是很刺激,很瘋狂?”
公主覺得現在的孩子,真的是太早熟了,什麼刁鑽的問題都問得出來。於是沒好氣地說:“我和釋心大師相敬如賓好嗎,他是高僧,覺悟自然比你高多了。哪個像你,吃飯的時候還吃梨,當心貪多嚼不爛,過會兒胃脹氣。”
圓覺很受傷,苦著臉道:“明明人家都說公主很有禮貌,待人很溫暖。”
公主笑了笑,“那個人一定沒見過真正的公主。你們天歲的公主怎麼樣我不知道啦,我們關外的公主就是這麼直爽。”
圓覺被她懟得無話可說,但依然很勇敢地問了一個所有僧人都好奇的問題:“大娘,你和釋心大師相處得怎麼樣?方丈大師答應讓你留下,是不是默許你們兩個偷偷交往了?”
說起這個,公主就悲傷,但是悲傷不做在臉上,很正人君子地極力撇清著,“怎麼會,這是佛門聖地,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把釋心大師當成什麼人了!本公主迫於無奈,從上京追到這裡是為讓上頭的人看見我有多努力……我們膳善是小國嘛,小國的處境,你懂的。”
公主暗示了一番弱肉強食的生存規律,自覺已經做足了表麵文章。至少這個節骨眼上不給釋心大師添亂。作妖得等風平浪靜之後,畢竟他現在剛犯了那麼多戒,萬一長老發難堅持趕他離寺,她再火上澆油,到時候和尚會記恨她的。
既要得到人,也要得到心,公主就是如此精於算計!
然而未確定關係,讓僧侶們都鬆了口氣,就算當八百年和尚,也難遇上這麼個傾國傾城的打飯大媽,必須珍惜這段時光。感情生活匱乏,就說明職業生涯可以很長。如果哪天公主真的和釋心大師好上了,那離辭職結婚還會遠嗎?
至於公主,相當記掛釋心背上的傷。這幾天都是她親手換藥,給他擦洗,到了時間就習慣性地操心。
可是方丈說了要避嫌,這就很令公主為難。她坐在夥房外的台階上,手帕裡包著兩個捏好的飯團,又不能去柿子林,隻好呆呆眺望柿子林的方向,心裡充滿了憂傷。
夥房裡的夥頭僧們在吃瓜,籽吐得噗噗有聲。不多會兒圓通走出來,那是個頭腦不算太複雜的僧人,長得黑黑胖胖。見她在那裡發呆,叫了聲尉施主,“你怎麼不進去吃瓜?”
公主搖了搖頭,心煩意亂。
圓通一瞅她手裡的東西,立刻很貼心地詢問:“施主不便走動,沒關係,有我啊。交給我送,使命必達。”
公主心下一喜,“圓通師父,你願意替我跑腿啊?”
圓通摸了摸肚子,“閒著也是閒著,正好消食。施主要送什麼,都準備好,柿子林離這裡又不遠,我可以替你跑一趟。”
公主一聽忙說好,把飯團交給他,另外往他手裡塞了包藥,“釋心大師背上豁了個好大的口子,你既然去了,就順便替他換藥吧。”
圓通捏著藥,小眼睛瞧了公主一眼,“哦,之前一路都是施主在給他換啊?”
老實人原來也愛聽八卦,公主一臉無可奉告,“圓通大師,你問的太多了。”
圓通立刻露出一個訕笑,“我多嘴了……好好,我這就去,施主放心吧。”
午後悶熱,一點風也沒有,釋心在窗前燃了一柱香,窗戶大開著,一線輕煙直上,觸到上方的窗屜子,蕩漾起一圈漣漪,轉眼又消散了。
柿子林白日綿長,就這樣波瀾不興地度過,仿佛外麵的塵囂都和他無關。
他在蒲團上打坐,雖然方丈沒有定他的罪過,但畢竟犯了殺戒,心裡難免悔恨。正要入定,聽見外麵傳來腳步聲,一瞬就把他從無儘的經文裡拽了回來。
柿子林很少有人踏足,這個時候來的,除了她沒彆人。但是這足音……似乎又不像她,他仔細分辨了下,抬起眼時,人也到了門上。
果然不是她,他微微坐直了身子,看圓通向他行佛禮。
“大師,尉大娘派遣小僧來給你送東西。”
圓通拎起手絹晃了晃,這肉紅色的帕子對角打結,加上裡頭裝的是兩個飯團,看上去有點……嗯……有點內涵。
不過不管啦,他把飯團放在一旁的矮幾上,又掏出紙包道:“大師,大娘很擔心你的傷,但她不能來,沒法替你換藥。不過你放心,大娘托付了小僧,一切讓小僧代勞。”
圓通已經做好準備,等著看一眼釋心大師傳說中的好身材了,結果他卻把紙包接了過去,捏在指尖擺弄了下道:“多謝你,我背上的傷已經差不多愈合了,自今日起可以不用換藥,勞煩你帶話給尉施主,替我多謝她的好意。”
圓通有點失望,搓著手道:“這樣啊……那小僧回去轉告大娘。”說罷挪了挪邊上的小包袱,“大師沒上飯堂用飯,大娘說這是剛搓的飯團,裡麵特意加了榨菜和紫菜,讓大師趁熱吃。”
釋心仍是說聲多謝,“先擱著吧,我還不餓。”
不過在圓通看來,大師的精神好像有點萎靡,難道是因為公主沒來,他失望了?
作為一個慈悲為懷的和尚,不能對這種失望視而不見,於是圓通好言道:“大娘還有一句話托小僧轉告大師――風裡來雨裡去,大娘和你在一起。”
釋心愣了下,這種語氣確實是公主的風格,但從黑胖的和尚嘴裡說出來,透出一種莫名詭異的違和感。
該怎麼回應?聽了便聽了,似乎不大妥當,他隻得正色囑咐:“以後不能傳這樣的話,尉施主是紅塵中人,可以口無遮攔,你我都已經出家了,傳來傳去,惹人笑話。”
圓通挨了訓有點訕訕然,邊說是,邊朝門外退去,“那什麼……不妨礙大師打坐了,小僧告辭。”
釋心看著白袍的和尚從蜿蜒的小路上去遠,沒入了濃重的綠色裡。他略出了會兒神,又望了望矮幾上的小包袱,慢慢闔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