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慣了大陣仗的公主, 到底也有害怕的時候。
蕭隨轉頭打量她,她目不斜視,一張一本正經的小臉, 頭顱高昂著, 宣誓般說:“你放心,我一定不會給你丟臉的。”
國再小,公主就是公主,她必須用她龐大的氣場, 來撐起小國的尊嚴。
蕭隨沒有說話, 緊緊握住了她的手,那股顫抖倒是漸漸平息了,但很快又熱氣蒸騰,簡直要從指縫裡噴出熱氣來。
她扭啊扭,從他掌心掙脫出來,在衣裙上擦了擦手又重新塞回去, 然後扭頭衝他齜牙一笑,“不好意思啊,天太熱, 手汗有點多。”
他已經習慣了這個活生生的人, 她美得像個瓷娃娃,但她也食人間煙火。很多細枝末節都能體現出她的鮮活來, 她和很多帝王家的女人不一樣, 她從來意識不到自己的美, 也沒有因美麗而衍生出來的驕矜。
皇城的天街很長, 廣場也很大, 他們需穿過紫宸門,才能到達宮城內的太液池。
天歲設家宴一般都在太液池上, 恰逢眼下鬨秋老虎,水麵上清風徐來,暑氣便能消了一大半。
“今日皇親貴胄都在,蕭家的鑊人很多,有男有女,你要小心,不要離我太遠。”他邊走,邊低聲叮囑她,“屆時我會一一提點你,若是普通人,我在你手背叩擊一下,若是鑊人便兩下,你要留意。”
這是獵物進入狩獵場了啊,想想即將迎來那麼多虎視眈眈的目光,公主就覺得心在痙攣。
勉強說聲好,語不成調,“你家那些鑊人……都友好嗎?不會看見我這香餑餑就撲上來咬我吧?”
蕭隨說:“他們不敢,畢竟對我還有忌憚。”這話說出口,好像有些過於傲慢了,便換了個柔和的語氣道,“不論品行好壞,終歸出身帝王家,起碼的臉麵還是要顧一顧的。所以殿下放心,他們不會撲上來,若是敢造次,我立刻帶你回家。”
哇,看來楚王殿下是個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好苗子,公主覺得心裡踏實下來,有他這句話,她是真的不怕了。
再往前一程,有內侍上來見禮引路,順著一條蜿蜒的河堤一直走,前麵就是太液池。那池子中央有座小島稱作蓬萊,上麵建了個蓬萊殿,遠看過去燈火輝煌,其間雲鬢霓裳往來不絕,加上殿宇鄰水而建,乍一看,真有海上仙山的風采。
上邦大國的達官貴人果然懂享受,很會玩,公主跟著蕭隨登上蓬萊島,他們甫一露麵,就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一大堆人不遠不近地站著,視線在他們身上巡視,尤其是公主,仿佛闖進了異世的入侵者,有麵目和善的,當然也有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
“噯,七哥來了。”五公主年紀還小,個頭也不高。天歲女孩不排序,因此姐妹堆裡行五,在大排行裡就很靠後了,基本每一個都比她年長。
五公主一副天真模樣,因骨架子小,顯得沒什麼殺傷力,可蕭隨卻在公主手背上叩擊了兩下,示意她是鑊人。
“這位就是膳善公主?”五公主笑著說,入夜後燈火映照,她的眼底有琥珀色的光。看見了稀罕物件一樣,仔細盯著公主瞧了兩眼,最後發出由衷的讚歎,“天呐,這位公主好漂亮!”
漂亮自然不用說,公主人還沒到天歲,豔名早就在上京傳開了。不夠美,怎麼有資格去把一個修行者拽回紅塵,雖然公主從不認為蕭隨是為她還俗的,但在其他人看來,這個鍋就得她來背。
蕭隨笑了笑,向公主介紹,“這位是五公主,天歲最小的公主。五公主聰明伶俐,父皇在時,很受父皇寵愛。”
公主頷首致意,畢竟都是公主,職務也差不多,就沒有必要顯得很熱絡,在這種上等人的圈子裡,越端著架子,越顯得高級。
後來陸續又有好幾個宗室來搭訕,蕭隨都暗中一一向她做了介紹。不過進宮頭一件事,就是拜見太後和帝後,蕭隨便帶她穿過了重重人牆,一路走到了蓬萊殿深處。
上國最高的統治者,就坐在那高高的禦座上,等著他們來參拜。蕭隨作為大將軍王,能讓皇帝深切感受到等級區分的機會不多,大概也隻是下臣拜見君上的那一彈指間吧。
蕭隨是個遵守遊戲規則的人,他站在台階前,像往常一樣拂袍跪了下來,向上拱手道:“臣弟隨,攜尉氏公主,叩見吾皇萬歲。”
至於公主呢,雖然胡天胡地長大,在膳善時候和哥哥也不講尊卑,但對於宮廷規矩還是深諳的。
蕭隨跪下,她便溫馴地跪在他身旁,掄直胳膊做了個致敬長生天的動作,“膳善尉氏,恭請上國大皇帝萬福萬壽聖安,太後娘娘及皇後殿下金安。”
多省事,免得一個接一個地跪拜,她乾脆把所有人一口氣都點了名,接下去是騾子是馬,該怎麼溜就怎麼溜吧。
來自蠻夷小國的公主,畢竟不能以那麼嚴苛的教條來要求。上國皇帝很和煦地說了句“平身”,公主和蕭隨相攜站起來,到這時才看見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和兩旁帶著挑剔目光的,盛裝出席的尊貴女人。
皇帝比起蕭隨,年長了好幾歲,大概得有三十五六模樣。略略發福的長相,眉眼間隱約和蕭隨有些相似,但因為輪廓沒了棱角,有種中庸卻又老謀深算的意味。
太後呢,老年的婦人,麵相不太善。年輕時候應當既多疑又獷悍,到老了勉強想擠出一點國母的慈愛來,但眼神掩蓋不住攻擊性,和當初公主設想的那個酷愛做媒的太後模樣相去甚遠。
至於皇後,也就那樣吧,傳統簪纓世族出身,要兼顧美貌和德行很難。皇後略有幾分姿色,但風度差強人意,並且盛年的女性總是不自覺帶著攀比之心,原本是瞧不起公主的,一個小小飧人,再美又能怎麼樣!但忽然發現這種美,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便鄙夷之餘,又燒心起來。
皇帝是個笑麵虎,他倒是一派溫和氣象,笑著說:“好不容易骨肉團圓,都是族中至親,就不要做場麵上的客套了。當初長留出家,朕是夙夜難寐,唯恐將來不好向父皇交代,如今你還俗,又有了如花美眷,朕的心結解了,今晚上咱們兄弟必要敞開了喝兩杯。煙雨公主也不必拘謹,既入了我蕭家門庭,就是自己人,可以多多結交命婦們,她們自會照應你的。”
可是好多命婦是鑊人,這點就已經諸多不便了,公主為了保命,一把抱住了蕭隨的胳膊,以一種沒羞沒臊的語氣說:“多謝大皇帝陛下,我和我家王爺難分難舍,王爺在哪裡,煙雨就在哪裡。”
此話一出,眾人訝然,果然是小國來的,如此臭不要臉,簡直令人歎為觀止。
所謂的宗室,其實也不全是蕭姓,有時候七大姑帶著八大姨。畢竟皇家聚會,出席的全是頂級貴族,有些和蕭氏沾著一點關係的官眷,也會想方設法爭取露臉,如果有幸能覓得一個如意郎君,至少身家和地位是不必擔憂的。
譬如蕭隨,堂堂的親王,又是戰功赫赫的將軍,到現在都是所有適齡少女的夢中情人。他還俗的消息一經傳出,上京城內都沸騰了,大家都在揣測,不知哪家高官門楣有這樣的榮幸。結果人進城,不消半日宮裡就發了賜婚的旨意,那個菜人居然真的堂而皇之霸占了他,要做他的王妃了。
一時膳善公主成了全民公敵,眾人都虎視眈眈地,等著看她究竟是個什麼三頭六臂。結果人來了,又妖又媚的絕色佳人,大家一口氣瀉到腳後跟,既是蔑視,又是嫉妒起來。
菜人!菜人!菜人!罵她一千遍都不解恨。如果她見好就收就算了,居然當著陛下的麵秀起恩愛來,這不是找死是什麼?
“世上竟有如此恬不知恥之人,果然是小國不講臉麵體統。”有人暗暗譏諷。
虢國大長公主的外孫女哭起來,“隨哥哥就這麼被個飧人拐走了嗎?飧人怎麼能做正妻呢,萬一不小心被誰吃了,那隨哥哥豈不成鰥夫了……”
也有人不說話,望一眼公主的背影,就拿手絹掖一下鼻子。這種動作隻有同為鑊人的同伴能懂,手絹捏著一角,垂下的部分較長,這樣能夠優雅地吞咽,以防被彆人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