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啊?”薑瑜趴在桌子上把剛收的一批辣椒種子小心翼翼地撥進紙袋裡,再放到塑料袋裡係緊, 密封好。聽到腳步聲, 她頭也不抬地說。
梁毅把包袱放到了桌上, 往她麵前一推, 也不坐下,就站在她側邊:“送你的。”
送她的?薑瑜抬頭看了一眼他不大好的臉色,邊問邊解開包袱:“什麼東西……《南華真經》、《道德經》……給我這些乾嘛?”
這些都是文言文, 還是豎體繁體字,晦澀難懂, 薑瑜把書拍到一邊,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梁毅的臉色這才好了點。
薑瑜偷偷覬了他一眼:“是誰送來的?”
這可問住了梁毅,剛才聽那個中年男人說“觀主之位一直給薑瑜留著”他當時就把門轟地一聲拍了上去, 完全忘了他是哪個觀的。
不過梁毅麵上卻不顯,板著臉, 後發製人:“你不知道?”
薑瑜從這語氣裡聽出了控訴的味道, 抬起頭摸了摸鼻子, 試探地詢問道:“他還說了什麼?”
光送些道經來,梁毅應該不至於生氣才對,薑瑜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
梁毅彎下腰,金色的陽光打在他身上,他隻穿了一件白色的襯衣,袖子擼到了手肘處,露出一截蜜色的泛著光澤的緊實肌肉。刺目的陽光下,他的臉有些模糊, 但聲音卻不含糊,一板一眼地重複了剛才那人的話:“若是薑大師改變了主意,我們觀主隨時恭候,觀主的位置會一直為薑大師留著!”
薑瑜瞬間秒懂他為何會這麼生氣。頓時哭笑不得,仰起頭,嗔了他一眼:“我已經拒絕了!”
話是如此,但梁毅心頭仍然非常不舒服,他這才兩個星期沒回來呢,就有人來挖他的牆角,而且他的情敵不是某個人,而是……梁毅看了一眼桌上這些書,礙眼極了,右掌按了上去,擋住薑瑜的視線:“他們可還沒放棄!”
薑瑜拒絕了,初陽道人還讓門人特意送道經過來,不就是希望薑瑜看看道經,受其影響,進而改變主意嗎?
梁毅抬起食指按住眉心,不容置喙地說:“那老鼻子送來的書,你一本都不許看。你想看什麼?《美國女權運動史》?《獨立宣言》?我幫你弄!”
薑瑜好笑,他這是要把她培養成一個女權主義者啊。雖說現在經常嚷著“婦女也能頂半邊天”,但其實這個時代的女人非常辛苦,白天要上班上工,在外麵跟男人乾一樣的活,回到家還要伺候一家老小,整天忙得跟個陀螺一樣,就是懷孕生孩子也不得閒。
見薑瑜隻是笑,不說話,梁毅還以為她想看這些書,立即把包袱裹了起來,將書藏得嚴嚴實實的,然後衝薑瑜抬了抬下巴:“哪個道觀的?”
“你要找他們?”薑瑜明白了梁毅的意思。
梁毅單手把包袱提了起來,揚了揚:“陌生人的東西不能亂收,我幫你還給他們。”
這些書裡還有幾本是古籍,應該是初陽道人壓箱底的好東西。現在百業待興,大家手裡都緊,這些書的價值還不明顯,但過不了多少年,這些書的價值就翻幾十上百倍。既然不打算去承運觀,薑瑜當然不能要初陽道人的這些書。
由梁毅去還給他們也好,也能讓初陽道人知道她的決心,免得還不死心,一直折騰,耽誤彼此的時間。
不過,薑瑜看了一眼梁毅明顯不好惹的神色,還是替初陽道人說了一句好話:“承運觀,你好好跟初陽道長說話。他當初送過我一件法器,蠻有用的,幫了我不少忙。”
見薑瑜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這事,梁毅的心情稍霽,伸手輕輕捏了捏她彈滑的臉頰,悶悶地說:“你個小丫頭,幾天不見你就給我惹出這麼一樁事。我要是走了,你怎麼辦?”
最後一句幾近呢喃,帶著深深的無奈,但薑瑜的聽力很好,又離得這麼近,當然竄入了她的耳朵裡。她聽得當即變色,蹭地站了起來,因為力氣太大,把桌子都給推得晃了好幾下,伸過去抓住他胸口的衣服:“你要去哪裡?”
梁毅抓住她的手,救出自己的衣領,笑眯眯地說:“回隊裡啊,還能去哪裡?不過你這丫頭太不讓人放心了,你不去找麻煩,麻煩都會主動找上門。”
是這樣嗎?等梁毅走後,薑瑜還是覺得不大對勁兒。
這兩年多來,梁毅又不是沒出過任務,就是去年去唐山的時候,他也沒說過這種話。不安像躲在大樹下的藤蔓一樣,瘋狂地往上爬,爭先恐後地往薑瑜的心頭湧去,擾得薑瑜心神不寧的,一下午都有些懨懨的,沒有精神。
接下來半個月,薑瑜一直打起精神,暗中觀察梁毅。但梁毅的表現跟以往無二,一到周末就回來,陪她收拾家裡,把家裡的重活臟活都乾了,並沒有什麼特彆的表現。
而且很快,她也沒心思關注梁毅了。
因為恢複高考的消息公布了,這對數百萬學子而言,無異於是天籟之音,沒有比這更好的消息了,尤其是那些家裡沒有門路,沒辦法回城還在鄉下掙紮的知青。這是他們正大光明、風光回城的唯一途徑,否則就算能回城,也沒有工作,隻能窩在家裡吃閒飯。但這個時候,家裡條件好的早回去了,還沒回去的,很多都是家裡困難,回家了也無處可去的。
這個消息從廣播裡傳出來,一傳十,十傳百,大家小巷的人都瘋狂地動了起來,最熱鬨的莫過於新華書店,為了買一本教輔資料,有人提前一天就去排隊。
但這個時代的教輔資料少得可憐,供不應求,很多人還是空手而歸。
薑瑜沒去搶,因為她十月初就去新華書店買了兩套教輔資料,現在恢複高考的消息一傳出來,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把書給沈紅英和大丫寄回去了。
大丫還在鄉下插隊,沒回城,沈紅英也待在鄉下,浮雲縣是個落後的小縣,全縣連家新華書店都沒有,更彆提正走俏的高考書籍了。她們想要買隻能去市裡,但依這些書籍的火爆程度,估計等她們去市裡也早賣光了,至於下一批,誰知道是什麼時候。
這才高考,從宣布到正式考試的時間非常短,隻有兩個月,對求知若渴的莘莘學子來說每一分每一秒都浪費不起。
薑瑜拿著書準備出門,剛打開門就看到梁毅風塵仆仆的站在門口,手裡還拿著一捧書。
薑瑜訝異地望著他:“你今天怎麼回來了?”今天是周二。
梁毅把她推進了屋子裡,然後揚了揚手上的書,激動地說:“小瑜,恢複高考了。”
薑瑜看了一眼他比自己手裡還厚的複習資料,心裡浮起一個猜測:“這些是你給我準備的?”
梁毅點頭,雙眼亮晶晶的,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小瑜,你沒趕上好時候,但現在也不算晚,我托人給你找了一些複習資料。你好好複習,我跟姑姑說了,這段時間你就去她家,吃穿住用行都有人照顧你,你隻管好好複習就行了,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大學的。”
看起來他比自己激動多了,也確實是如此。
薑瑜的心裡有感動,也有為難,她不忍梁毅失望,但考大學確實不在她的計劃中。半晌後,薑瑜閉上了眼艱難地開了口:“梁毅,我不準備參加高考!”
梁毅萬分不解:“為什麼?你高中成績不錯,這次大家都沒有準備,好好複習,我相信你能考上的。”
有這麼個機會,誰不想考大學?等考上了大學,畢了業,會包安排工作,有了穩定體麵的工作,就意味著有穩定的收入和社交,在一個城市裡立足了。在這個動蕩的城市裡,無異於鯉魚跳龍門,彆說農村孩子了,就是城裡的孩子也鉚足了乾勁使出渾身解數,以為自己博一個光明遠大的前程。
見薑瑜不說話,梁毅的眉心逐漸擰了起來,板著臉鄭重地說:“小瑜,考大學關乎你的一生,你不要任性,聽我的,好好考,你要是擔心,這段時間我會經常回來陪你,好不好?”
薑瑜還是不肯鬆口:“我真的不想考大學,也不想上大學了。”
她上上輩子,隻差一份畢業論文就拿到大學畢業證了。她已經上過一次大學了,為什麼還要去上?上大學是為了什麼?增加人的眼界,開拓人的視野,但這些她都經曆過了,再上一次不過是重複而已,這個年代的學術氛圍可能比後世濃,但知識的廣博麵和傳播速度遠遠不及後世。
說到底很多人上大學最大的目的是為了那一紙畢業證書,這個年代的大學生可是天之驕子,含金量遠不是後世可比擬的。而且這紙畢業證書,也是一塊敲門磚,以後要在城裡立足,就業,尤其是想進鐵飯碗的單位,更是必不可少。
可是她上了大學,拿到了畢業證書就會老老實實按照分配去工作嗎?不會,她的計劃是開個養生館,把靈氣運用到養生中,開發靈氣的其他妙用,說不定過不了幾年還有大學生來給她打工呢。至於在城市立足,她已經買了房子,隨時都能把戶口遷到自己的房子裡,一切都沒問題。她就是拿了那張畢業證書,也頂多是有個好聽的名頭而已,最後還不是鎖在箱子裡生灰。
所以她為什麼要為了一張自己永遠都用不上的畢業證擠破頭非要去考大學,還要消耗掉四年的時間?人生有限,及時行樂,薑瑜活了三輩子,最大的體會就是,時間很寶貴,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珍貴,用來做自己能做的事,願意做的事將來才不會後悔。
但梁毅顯然不能理解這一點,兩人第一次不歡而散。他勸不動薑瑜,又要急著回隊裡,隻能把這個工作交給了經常給人做思想工作的盧主任。
盧主任是傍晚下了班之後來的。
“姑姑,你還沒吃飯?我去做。”薑瑜給她泡了一杯茶。
盧主任擺手,叫住了她:“小瑜,你坐下,我有話要跟你說。”
薑瑜坐到她對麵,對她要談的話題心裡隱隱有譜。
盧主任抬起頭看著麵前的小姑娘,她穿著一件雪白的的確良長袖襯衣,肌膚賽雪,兩隻眼睛又圓又水潤,像最好的貓眼石一樣,真是個標致的小姑娘。淑女好逑,這樣的姑娘進了大學,肯定也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男孩子眼睛追逐的目光。
她沉下了眼瞼,自嘲一笑:“小瑜,從我內心深處最自私的想法來說,其實我是不想讓你去考大學的。梁毅這孩子比你大了那麼多,職業又特殊,經常留你一個人在家,你要是考上了大學,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在學校裡認識了同齡的小夥子,朝夕相處,我還真怕你哪天不要梁毅了。”
“姑姑。”薑瑜哭笑不得,怎麼都沒想到盧主任會這麼說。
盧主任舉起右手製止了她:“我不是開玩笑,作為梁毅最親近的長輩,我是有這份私心的。但作為一個女人,我覺得你應該去考大學,你年紀還小,哪怕今年考不上,咱們明年再來,總會考上的。考上了大學,有了工作,認識了更多的人,有了自己的職業追求,你的生活會更豐富多彩。”
“梁毅的工作比較特殊,還有一定的危險性,你得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以後,萬一……我是說萬一,梁毅這孩子有什麼意外,你自己也能過得好好的。”
薑瑜聽了,越過桌子,抓住了盧主任的手,輕聲卻堅定地說道:“姑姑,你放心,梁毅他會沒事的,我很快就會有工作的。”
盧主任滿是皺紋的臉上浮起一抹極淺的笑:“若真是如此倒是好了。人有旦夕禍福,誰說得準呢!瞧我,胡說八道什麼呢,咱們說的你考大學的事。小瑜,你是趕上了好時代,要好好珍惜。”
薑瑜聽得怪怪的,總覺得梁毅這陣子怪怪的,盧主任也怪怪的,她輕聲問道:“姑姑,你和梁毅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告訴我。”
盧主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默了幾分鐘,說道:“年底之前,梁毅很可能要調到南邊去!”
“ 南邊……”薑瑜小聲念了念這兩個字,忽然想起了近一兩年會發生的一件大事,她的臉刹時變得毫無血色,“姑姑,梁毅是要去與越國相接的邊境嗎?”
盧主任詫異地看著她,似乎是沒想到她這麼敏感:“對,南邊邊境不大太平,最近小摩擦比較多。”
豈止是小摩擦,再過一年多,南邊邊境會發生一場大規模的局部戰爭,而在此之前就有許多征兆,最近這幾年兩國的邊境摩擦越來越多,到了明年,忍無可忍,上麵就會決定打這一場仗。梁毅這個時候調去南邊,是為了什麼不言自明。
薑瑜握緊拳頭,問盧主任:“梁毅是什麼時候有這種想法的?不是一朝一夕了。”
盧主任看著她臉色很不好,意識到她是生氣了,歎了口氣,也沒再遮掩:“年初知道你們的事之後,我問他什麼時候結婚,他說再過幾年,我很不高興。問他為什麼,他說南邊不太平,可能有一仗要打,他不能這時候跟你結婚,否則萬一回不來了,你怎麼辦?你還這麼年輕,他不能耽誤了你。”
“小瑜,梁毅之所以這麼迫切的希望你去考大學,也是因為他怕自己會回不來,希望無論如何你都有一個依仗,無論什麼時候你都能過得很好。隻要你考上了大學,以後你的工作一定會分在黎市,不會太差的。”
猛然間聽到這個消息,薑瑜心亂如麻,她咬住唇:“姑姑,你讓我想想,我會跟梁毅好好商量的。”她現在哪還有心思關心考大學的事。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一切都得她自己拿主意,畢竟這是她的人生。盧主任站了起來:“你好好想想,我和梁毅不會害你。”
這天晚上,薑瑜一宿沒睡,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梁毅要上戰場了,中越之間必有一戰,雖然最後勝利是屬於我們的,但有多少錚錚鐵骨的男兒永遠地留在兩國邊境的那片土地上。
戰場上九死一生,薑瑜怕,她怕梁毅會是其中之一。但保家衛國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梁毅有家有親人,那些為國捐軀的英靈就沒有家人了嗎?他們不在了,他們的家人就不會難過了嗎?
第二天,薑瑜起了個大早,換上了一身淺綠的新衣,騎上自行車,往梁毅的駐地而去。
他們的駐地在山窩窩裡,距黎市有幾十裡,沒有汽車,往返隻有部隊的采購車,但薑瑜不知道采購車的時間。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梁毅,所以隻能自己騎自行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