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弘能一眼認出張皎月, 並非是對張家姑娘有多熟識, 而是因為他看到了站在張皎月身邊的人。
那是進寶, 太子殿下收拾了順子以後重新安排到張文敏大人身邊的宮人。
不同於趙弘一手提拔起來的順子, 進寶公公之前一直在東明宮前殿做事, 為人低調,甚少牽扯到旁的事情裡, 能與順子一同去張府, 也是因為順子看中了他是個憨傻的,好哄騙好擺布。
可是在順子出事後,頭一個跑來痛哭流涕表忠心的就是進寶。
對此,趙弘不置可否。
他沒有深究進寶對之前發生的事情到底是知情不報還是明哲保身,隻要他不是幫凶, 趙弘就沒想過處置他。
張大人是個謹慎的, 若是從他身邊一連調走兩個內監宮人怕是過於明顯。
原本趙弘是可以將中毒始末告訴張文敏的, 可是張大人那封明裡暗裡貶低譏諷阮瑤的信件, 讓大殿下生了懷疑,也就把事情隱瞞下來。
但就這麼輕輕放過也不適宜,大殿下便提了進寶的月例,而後將他宮外唯一的胞弟送到了太子親衛中。
明著,這絕對是給了進寶家中一個天大的恩典,也給了進寶弟弟一份大好前程。
可是無論是趙弘還是進寶, 均能知道其中深意。
他的弟弟留在太子近衛之中, 便是生死榮辱都在太子殿下一念之間。
若是進寶安心做事, 自然能保他一生無憂, 可要是想做順子第二反叛舊主,便要掂量一下值不值得。
這是陽謀,趙弘做的坦坦蕩蕩。
進寶很是識趣,在張文敏身邊儘心儘力。
之前他給阮瑤送畫時,專門提了一句讓阮女官細瞧,便是給阮瑤賣了個好,讓她有所提防。
隻是進寶也不知道中間殺出了個小太子,把畫藏了。
這會兒他站在張皎月身後,看上去低眉斂目,很是恭謹,不過在瞧見對麵的趙弘後,進寶就悄無聲息的往張皎月身後挪了挪。
雖隻是微小動作,卻已經能讓趙弘明白其中含義。
張皎月確實與趙昆有牽扯,隻怕還不僅僅是萍水相逢。
趙弘的眼神微冷。
對張皎月,他並不熟悉,因為她是張文敏唯一的嫡女,故而趙弘去張府的時候總會碰上幾次。
但端方的太子殿下對彆的姑娘從來都是克製有禮,連正眼都不曾看,生怕壞了人家名聲。
這是書裡講的,無人教他這些的趙弘把所有男女相處之道都寄托於書本,偏偏看得多是規矩禮教,於是就養出了個不近女色長成鐵樹的太子殿下。
也導致阮瑤成了趙弘生平頭一次主動接觸的年輕姑娘。
小太子會說這是他的功勞,大殿下則把一切歸功於命中注定,天賜良緣,老天爺都逼著他們兩個一定要在一起。
想到這裡,趙弘笑了笑,不過很快就把笑意收斂,重新看向對麵的男女。
對於自己的感情,大殿下有時候會捉摸不清,可是對旁人,他反倒格外冷靜。
趙昆和張皎月走到一處,可不單單是兩個人,而是張家與二皇子一係的牽扯。
按照趙弘對張文敏大人的了解,除了刻板端方,張大人也最是精明謹慎不過,絕不可能對此事一無所知。
若是知道,卻還放任……
老師是想要兩邊下注,又或者是生了旁心?
趙弘眼簾低垂,心中細細思量,不過很快他便發現了些許不對勁。
並非是剛剛的分析有什麼不對,而是他,他不對勁。
張文敏是趙弘在朝中最親近的人,教導他多年,如師如父,如今察覺到張大人有異心,他卻半點不覺得傷心,也不難過,反倒冷靜的思慮利弊,半點不覺得惱怒焦躁。
趙弘伸手,輕輕地附在心口。
跳動有力且平緩,一如往常,絲毫沒有變化。
平和的不似活人。
趙弘輕輕地蹙起眉尖,後退兩步,一言不發。
阮瑤原本還在昂頭看著祈天燈,在感覺到趙弘動作的時候便轉頭看去,而後就瞧見了自家殿下捂著心口往後退的模樣。
這可嚇壞了阮女官。
她心裡一直繃著兩根弦。
一根是提防著原劇情死灰複燃,努力讓自家殿下朝著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而不是像書中那樣,轟轟烈烈以後落了個悲慘下場。
另一根便是趙弘的身體。
即使顧鶴軒沒有多提,可是阮瑤是記得的,自家殿下之所以大病一場是因為中了毒。
既是中毒,若想要痊愈就要先解毒。
可是阮瑤細細觀瞧,自家殿下倒是一日好過一日,身子也結實許多,一切皆如常人,對於顧鶴軒,阮女官是頗為感念的。
但她記得清楚,自始至終顧太醫都未曾提起解毒之事。
餘毒未消,阮瑤自然不敢輕易疏忽了趙弘的身子。
現下瞧見大殿下這般動作,阮女官第一反應就是自家殿下身子不爽利了。
她趕忙將窗子關上,免得再進了冷風,接著立刻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伸手穩穩地扶住了趙弘,另一隻手攬住了他的腰,把男人往自己懷裡帶。
隻是因為身高有差距,故而阮瑤這般做倒是穩住了趙弘,可在旁人看來,並不像是攙扶,反倒像是阮女官把自己塞到了男人的雙臂之間。
似是擁抱在了一處。
此時屋內除了他們二人,便隻剩下了丁卯。
他不似阮瑤那般關心則亂,加上是習武之人,自是瞧得出自家殿下無甚大事。
現下這般情景,丁大人十分自覺的轉過身,又默默念叨起季統領對他說過的話。
不聽不看不知道。
對,他現在就是個石頭,是個架子,是個大紅薯,啥都不知道。
阮瑤並沒有注意到丁卯的小動作,她眼裡儘數是趙弘,這會兒阮女官眉宇間是掩飾不住的著急:“殿下,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舒服?莫急,先歇歇,奴婢這就帶你回宮。”
因為著急,阮瑤的聲音又低又快,儘數灌到了趙弘耳中。
也衝散了大殿下剛剛的複雜心情,留下的隻有哭笑不得,以及濃的化不開的甜意。
張太傅有了二心又如何?自家瑤瑤把世上所有的好都給了他,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趙弘感覺,剛剛還跳的不疾不徐的心,在自家瑤瑤抱住他的時候,陡然就加快了速度。
而在他低頭看向阮瑤擔憂蹙起的眉尖時,他不僅心怦怦跳,就連耳朵裡都有了鼓噪的聲響。
現下的大殿下哪裡像是平靜的死物?明明歡快的好像是跳躍的火苗。
趙弘想著,自己剛剛果然是錯覺。
分明,他的感情如此充沛。
於是,大殿下收攏手臂,悄悄將阮瑤裹到懷中,又要控製著自己不能太用力讓阮瑤發覺,嘴裡輕聲道:“瑤瑤,我無事。”
阮瑤昂頭看他:“當真?”
“當真,”大殿下聲音微頓,“就是覺得夜風有些涼。”
阮瑤沒有鬆手,而是又靠的近了些,感覺他確實呼吸如常,身子也沒有搖晃,這才鬆了口氣。
待阮女官放手的時候,趙弘也迅速的鬆懈了力氣,頗為乖巧的看著她,眼中清明無塵。
阮瑤幫他攏了下衣衫,又撫平了衣袖上十分細微的褶皺,臉上重新有了笑意:“奴婢剛剛也是著急,殿下以後要是覺得涼,直接告訴奴婢就是,剛才可嚇人了。”
大殿下老老實實地點頭應允,昂起頭來,方便自家瑤瑤給他重新係披風帶子,嘴裡道:“時候不早,我們下去看燈吧。”
“好,殿下且等等,奴婢先下去安排。”
“嗯,我等你。”
待阮瑤離開雅間,趙弘臉上的笑意收斂,走到窗前,伸手支開窗子。
對麵茶樓二層已不見那對男女的人影。
大殿下神色冷淡,聲音低沉:“季大。”
季統領悄無聲息的進門,拱手而立:“屬下在。”
“著人跟上去,瞧瞧他們去了何處,還有,後日去招進寶來一趟,孤有話問他。”
季大不明白為何不明日就見,可是主子的決定本就不用他多想,季大隻管應聲,而後又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趙弘則是往前走了兩步,立於窗前,一雙清冷眼目遙遙的望向了皇宮方向。
於他而言,但凡是可解決之事便無需煩心,按部就班便是。
董皇後如何,許妃如何,張文敏又如何。
隻要認清人心,拿捏得當,自有處置辦法,趙弘這才泰然處之。
或許對尋常人而言,這般勾心鬥角,這般波詭雲譎,日子會無比難熬。
可趙弘不同。
他生在皇宮,長在皇宮,見識過太多有些人一輩子都見不到的人心險惡,甚至親眼見著自己親母被人毒害,死在他麵前。
他喜歡鬥,甚至能從其中找到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