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瑤輕聲應是。
趙令容點點頭,隨手把裝著自己功課的木盒放到一旁,端起茶盞一飲而儘。
阮瑤雖是花費了工夫煮茶,但她並不在乎飲茶之人是細品還是牛飲。
前者品香氣,後者解渴意,各有益處,無須爭論個高低。
而三公主本就喜歡阮瑤脾性,這會兒便沒急著走,想與她多聊些話,也問問自家太子皇兄的近況,以示關切。
阮瑤也是有問有答,規矩守禮,不曾僭越,為了安定心神,她從紅泥小火爐上拿起了銅壺,專心沏茶。
就在這時,趙令容的聲音傳來:“這字有風骨得很。”
阮瑤聞言一愣,而後低頭,就瞧見三公主手上拿著的便是她剛剛忘記放回去的《千字文》。
趙令容好奇的指了指書冊道:“不知是誰做注謄抄的?”瞧著不像是印出來的,字體也與太子哥哥不同。
阮瑤並不隱瞞,溫聲回道:“這是我家長兄所書。”
本以為眼前的公主殿下對自家一無所知,阮瑤也不過是隨口一說,卻未曾想,三公主是聽陳貴妃提起過阮唐的。
因著陳貴妃早早就看出太子與阮瑤之間關係匪淺,她便細細打聽過阮瑤家事。
當然,並不像是董皇後那般存了歹念,陳貴妃不過是略問一問,提一提,既不試探也不接觸,故而就算大殿下知道了也不會多想。
而陳貴妃知道了阮唐即將鄉試後便對著自家女兒說過:“若是阮大郎有才學,以後的前程不可限量。”
趙令容並未細問緣由,但心裡是能猜到些的。
他的妹妹在東明宮裡得臉,阮唐還未入仕便已經算是太子一派,隻要太子地位穩固,阮大郎就不愁仕途。
隻是當時三公主不過聽自家母妃略略一提,並未放在心上。
如今瞧見這《千字文》卻是生了興趣,拿起來瞧,越看越覺得有意思:“寫的真好,由淺入深,注解詳細,比我以前瞧得都好。”說著,趙令容看著阮瑤笑道,“想來你家哥哥定是個人才。”
阮瑤隻當她客氣,連道不敢。
但很快,她就被三公主勾起了心思。
想來,宮中定是有不少藏書的。
她細想過,太子身上還有不少未解之謎,且不說失憶症好沒好,單單是那個“分魂之症”,到現在阮瑤都沒搞清楚是什麼意思。
顧鶴軒肯定知道,趙弘也知道,可那兩人對她隱瞞便是有隱瞞的理由,無論是善意還是惡意,阮瑤都不會貿貿然的去對他們挑破。
此路不通,那就隻能另尋出路。
從書中翻找答案或許會是個不錯的破解之法。
於是,阮瑤回頭看了看內室緊閉的門,估算著尋常自家殿下做功課要用的時間,而後她略略思量一番後便對著三公主輕聲道:“殿下,奴婢有一事相求。”
趙令容正看阮唐謄抄的《千字文》,神色頗為入迷,倒不是裡麵的正文有多有趣,而是阮唐為了方便妹妹理解便在注解裡加進去不少小段子,用詞頗為俏皮,比起死板的典籍要有趣得多。
聽了阮瑤的話,三公主並沒有抬頭,隨口道:“阮女官直說便是。”
“奴婢近幾日想要學習推拿之術,可是光是自己琢磨終究不得其法,便想著能不能去找些書冊來瞧,隻是不知宮中藏書之地奴婢是否去得。”
阮瑤說的這話是個借口,而且是個挺上去不太牢靠的借口。
她還在想著要是三公主細細詢問她要如何解釋,未曾想趙令容早就給她找好了理由。
在三公主看來,阮女官對自家太子哥哥情根深種不能自拔,想來這推拿之術也是為了那人學的。
之所以要找自己,而不是尋太子哥哥幫忙,多半是為了學會了以後給他來個驚喜。
小情|趣嘛,她懂。
“那正好我現在無事,就帶你去藏書樓走一趟。”
趙令容臉上露出了些心照不宣的笑容,阮女官卻不知道她明白了什麼。
不過三公主既然答應了,阮瑤也不多問什麼,很快笑著道謝。
走之前,她還去對著自家殿下說了一聲。
而小太子從不會對她說“不”,這次也是一樣。
即使心裡不樂意讓阮瑤離開他身邊,可小太子還是點頭道:“瑤瑤去吧,我不妨事。”猶豫片刻,還是跟了一句,“快去快回,下午我們還要出宮的。”
小太子的目光過於清澈期待,看的阮瑤都有些不忍心懷疑他了。
人非草木,怎能毫無觸動。
她低頭行禮,柔柔的回了聲:“好。”
小太子笑容燦爛,一邊提筆一邊道:“那我等著你。”
阮瑤卻沒敢再瞧他,隻管行了一禮,這才轉身匆匆出門。
三公主雖然沒有偷聽的意思,可內室的門開著,縱使瞧不見裡麵的情景,但還是能聽到動靜。
簡單幾句對話並不足以暴露小太子身份,可是趙令容卻能聽出自家太子哥哥言談之間的不同。
每個字都有溫度,每句話都有感情。
說他們之間毫無瓜葛,怕是鬼都不信。
三公主在心裡嘟囔了兩句,卻沒覺得有何不妥,畢竟一番相處下來,阮女官確實是個模樣萬裡挑一、性子無可挑剔的好姑娘。
自家太子哥哥動心了才是尋常。
當然,三公主對著阮瑤一切如常,隻管笑著同她一道出宮,朝著藏書樓而去。
在路上,趙令容對自家哥哥隻字不提,反倒是與阮瑤說起了阮唐:“像是《千字文》那樣有許多故事的書冊,你還有多少?”
阮瑤心裡藏著事兒,便有些走神,下意識的回道:“奴婢家裡全是。”
“全是?!”三公主有些驚訝,還有些驚喜。
這讓阮瑤猛的回神,腳步頓了一瞬,又很快跟上去,放緩了聲音道:“回公主的話,奴婢家中雖有幾畝薄田,可因為兄長要讀書,奴婢兒時又常有病痛,故而家中銀錢多是花銷在我們兄妹身上,沒有多餘的錢財去買書本。故而兄長便會從同窗或者是夫子那裡借書回家抄錄,抄的多了也就記得多了,後來為了方便奴婢學習就加以注釋,便多了不少故事。隻是多是道聽途說,真假不知,看個新鮮罷了。”
阮瑤說的都是實情,也是真心覺得這隻是貧寒人家的無奈之舉,並無炫耀之意。
殊不知,趙令容心中格外豔羨。
不僅羨慕他們兄妹情深,更羨慕有人給阮瑤講故事聽。
三公主抿了抿嘴唇,微微昂起頭,輕聲道:“你這般也是極好的,我自小就喜歡聽故事,可是沒人同我講。父皇不耐煩做這些,母妃體弱,我也不舍得她受累,至於其他的宮人識字的都少,也就是太子哥哥閒暇時候會給我說上幾段。”
這是頭一遭有人主動給阮瑤提起太子之事,她頗為好奇,又不敢明著追問,便隻旁敲側擊道:“這般聽來,公主與殿下也是兄妹情深。”
三公主笑了笑:“應該是情深的,就是太子哥哥總愛給我講神啊鬼啊的,每次我都怕得不行,偏偏又想聽,弄得我現在晚上都不敢一個人起夜。”
阮瑤:……
聽上去,太子和自家哥哥乾的事情這是一樣麼?
許是世上的哥哥大多都寵愛妹妹,可也總喜歡以嚇唬妹妹為樂。
不過趙令容提起這段往事還是很歡喜的:“你不知道,小時候,太子哥哥還是喜歡說笑的,每次得了空他就會帶著我和二哥哥去禦花園的池子邊上,說是查功課,其實就是一起聽他說孔孟,講曆史,每次都格外有趣。”
隻不過,後來他們漸漸長大,趙昆心大了也野了,再也不來,趙弘則是被繁重的課業壓得喘不過氣,於是禦花園裡便沒了總是聚在一處說話談天的三兄妹。
這些趙令容隻是在腦袋裡想了想,並沒有告訴阮瑤。
可阮瑤能看出三公主的神色驟然落寞,便知道她心緒不快,也就不再多問。
好在宮中長大的姑娘從來沒有那麼多的感懷傷時,她很快就重新有了笑,偏頭看著阮瑤道:“等有空閒了,阮女官給我講講故事吧。”
阮瑤想說,她講故事不如哥哥講的好聽,可又覺得這話哪裡不對,便咽了回去,應聲道:“難得公主喜歡,奴婢定然儘心。”
就在這時,她們也走到了藏書樓。
負責看管藏書樓的是個頗有年紀的老公公,阮瑤聽人說起過他,姓段,為人格外端方周正,從不講究情麵,性子比他的一頭白發還要冷清。
也正因為阮瑤知道他的脾性,便知若是自己孤身前來,定然是進不去的,這才求了三公主一同前往。
果然,段公公見到三公主之後便沒有加以阻攔,躬身請她們進門。
而藏書樓內部比外麵瞧著更為壯觀。
從下往上,每層皆是藏書,除了螺旋狀的木梯外,便隻有擺在中間的一個木箱頗為矚目。
阮瑤沒來過,也就不知道這東西如何使用。
趙令容便揮揮手讓段公公退開,而後她拉著阮瑤到了木箱前,對著阮瑤輕聲道:“這東西是各層書冊的索引,”說著,她指著上麵擺放的木牌,“這每一塊牌子都是一個鑰匙,取用之後方可打開書架,得以查詢。”
阮瑤著實沒想到還有這般機密,麵上頗為驚訝:“當真是精巧的很,想出這法子的真是奇人。”這木箱子,簡直就是上一世圖書館裡的索引指示屏的古代版。
三公主笑眯眯道:“說起建了這樓的人,你應該是聽說過的……”
“不知殿下想要取用哪層鑰匙?”就在這時,段公公走上前來,躬身問道。
趙令容看了阮瑤一眼,略想了想,便對著段公公淡淡道:“醫書在何處?”
“四層。”
“將鑰匙拿來。”
“是。”
段公公緩步走向木箱,打開來,從其中取出了一個銅質鑰匙遞了過去。
阮瑤伸手接過,抬眼瞧了瞧他。
便看到頭發雪白的段公公臉上卻無甚皺紋,甚至頗為年輕,五官也周正,隻是他總是佝僂著身子,低著腦袋,故而沒人會細看他的臉麵。
阮瑤有些驚訝,故而動作頓了頓。
段公公便緩緩抬頭,眉目間甚是冷淡。
可在他瞧見阮瑤發間玉簪時,突然瞳孔震顫,眼睛也瞪圓了些,但他很快又把頭重新低下去,再不說話。
這一番變化阮瑤不知何解,她有些疑惑的伸手扶了扶發間玉簪,微抿嘴唇,道了聲謝後退到了三公主身後。
趙令容沒發覺兩人之間的異樣,隻管帶著阮瑤邁步上樓。
阮女官低眉斂目跟在三公主身後,等走上木梯,她才回頭看向段公公,卻發現那人已經重新低下頭去,看不到臉麵,隻能瞧見一頭雪發。
等到了四樓,打開了書架,三公主卻沒有進去。
她從小就不愛讀書,要不是陳貴妃盯得緊,太子又時常查她的功課,隻怕三公主早就把房裡的書本都拿去丟了,一本都不留。
現下進了書庫,她也隻是尋了個軟凳坐著,拿出了《千字文》翻看,嘴裡道:“你去找吧,記得不要隨便亂放,得了書出去登記便好。”
“是,奴婢明白。”
阮瑤應了一聲,便走進了書庫深處。
此時,她慶幸自己剛才說的是想要學習推拿之術,不然說點旁的,怕是還找不到這一層。
眼睛往兩邊觀瞧,阮瑤在心中細細思量。
雖然聽昨夜太子所言,分魂之症乃是中毒之後誘發出來的病症,但聽名字便知道怕是與毒關係不大,而是被誘|發出來的病症。
既如此,就不能尋毒經,而是要順著分魂二字尋找。
外麵還有趙令容等著,事不宜遲,阮瑤隨便拿了兩本推拿有關的書籍,而後就開始尋找和魂魄有關的書冊。
本以為很難尋到,卻未曾想很快便尋到了。
阮瑤並不知道最近顧鶴軒為了分魂之症苦苦鑽研,這藏書樓更是常來常往,故而他也時常翻找有關書籍,便把有關書冊放的略略靠前,這才方便了阮瑤。
而阮女官一目十行的看下去,終於找到了有關分魂之症的介紹。
說的不是病因,而是病例。
阮瑤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輕聲念道:“據傳齊初,有患心疾,人自外至,輒如吞噬之狀,或竟日枯坐,或輒夜悲歌,狀似兩人,各有脾性,好似魂魄分離,故稱分魂。”
阮瑤對著這行字越看越覺得熟悉。
她不信魂魄之說,便用自己的法子理解。
又看了幾遍,她眉尖微蹙。
這分魂之症,怎麼聽著,像是精分呢。
等等,精分?
……怪不得。
這一瞬,之前的諸多疑惑陡然有了解釋。
怪不得太子有時候今天的事情明天就忘了,怪不得那人的脾氣也是一陣一陣的。
怪不得,昨天還殺伐決斷,今早又爛漫天真。
即使阮瑤還沒拿捏清楚太子的人格切換方式,可她已經能猜到,這分魂之症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阮瑤把書合上,重新放回去,而後她雙手扶著書架,一時間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自己伺候那人這麼長時間竟然沒有發現端倪。
合著,太子殿下也分單雙號了?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