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乞兒回來了,小乞兒回來了!”
天寒地凍的,一群拖著長鼻涕的小孩在外頭玩,遠遠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走回來,紛紛圍上前去大肆嘲笑。
衣衫襤褸渾身臟兮兮的小男孩沒搭理他們,當作沒聽到往前走,他家就住在這條巷子最裡頭,為此他牢牢護著碗裡的熱湯,這是好心人施舍給他的,他一口都沒喝,要帶回家給臥病在床的娘。
娘身體還好的時候會刺繡賺點戶口的錢,但前不久一輛華麗的馬車駛來,娘不讓他聽,之後那馬車裡來的女人笑話他是個父不詳的野種,娘就病得更嚴重了,天賜很擔心娘會這麼死掉。
他們家沒有錢買藥,或者說在這個動亂的世道,沒有多少人能永遠安穩地生活,這些小孩今天嘲笑他,明天任意一路大軍打進城,他們就會跟他一樣無家可歸到處流浪,而他至少還有娘,娘說過,永遠不會讓他一個人。
“小乞兒!小乞兒!”
家家戶戶都窮巴巴,這幾個小孩也就比天賜穿得多一些,乾淨一些,並沒有多麼富貴,然而他們稚嫩的心裡已經有了高低貴賤,他們有爹,天賜沒爹,他們的娘是好娘,天賜的娘是做皮肉生意的——雖然不懂皮肉生意是什麼,但家裡爹娘說悄悄話時,他們聽見了。
所以哪怕不懂,在無師自通去欺負比自己弱小的天賜時,小孩們也會這麼罵。
“你娘是破鞋!你娘是破鞋!”
天賜聞言,狠狠地瞪向對方,把那小孩嚇了一跳,如果不是要用體溫護著懷裡這碗熱湯,天賜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他這一瞪,令對方小孩瞬間惱怒不已,覺得自己是個大孩子,居然還被才五歲的天賜嚇到了,麵子上過不去,吆喝一聲,朝天賜撲了過去,這下可好,天賜緊緊護著的碗跌落在地,熱湯全灑了。
他呆呆地看著地上的湯水,仿佛看到了娘親在漸漸遠去,他們家沒有柴了,娘病得下不來床,連話都不能說,總是閉著眼睛,他很怕娘死,就出去要飯,偏偏小孩兒自尊心又強,不像其他小乞兒嘴甜會來事,乞討效果並不好。
但這碗湯灑了,天賜的一切希望也就沒了,他像一隻發狠的狼崽子,跟幾個小孩扭打起來,雖然年紀小身形也小,但這股不要命的架勢凶狠無比,反倒把小孩們嚇了一跳,不敢跟他纏鬥,趕緊逃了,逃了沒多遠,又撿起地上的小石子朝天賜狠狠砸來!
“小乞兒!小乞兒!你是乞丐!你家一輩子都是乞丐!”
“天賜的娘是破鞋!天賜的娘是破鞋!”
“小野種沒有爹!你爹不要你娘跟你了!你是野種!”
天賜張牙舞爪地撲了上去,口出惡言的小孩們一哄而散,天賜追不上,隻能回來看著碎掉的碗發呆。
半晌,他抹了把眼睛,把碎片撿了起來,朝家去了。
娘還是沒有醒,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了,天賜在醫館門口跪了好久,大夫也不肯來看,這世道能活著的是運氣好,活不了的也隻能說是倒黴,誰願意做慈善呢?天天都有人死,餓死的凍死的病死的……數都數不清,真要去救,哪裡救得過來?
在外頭的天賜是隻凶狠的狼崽子,在家裡他卻像隻無家可歸的流浪小狗,默默地坐在了床邊,把自己的臉搓熱,然後放進娘親的掌心,娘親沒有反應。
他忍住想哭的衝動,人小腿短的他搶不過彆人,柴火都撿不了多少,勉強燒了熱水又沒有藥,天這麼冷,柴火越來越難撿,天賜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救娘。
床上女人的手指動了動,天賜眼睛一亮:“娘,娘!你醒了?娘?”
裴惜玉勉強睜開眼,看見兒子瘦削又臟兮兮的小臉蛋,惟獨一雙眼睛大的驚人,他和她長得不像,應當是像那個男人吧?隻可惜她也不知他是誰,卻是委屈了天賜,她將他生下來,卻又不能好好照顧他……
“天賜,不要怪你爹。”
天賜一聽到裴惜玉給那個男人說話,立馬就惱了:“我恨他!我就是恨他!他讓娘吃了這麼多苦,娘都病成這樣了,他也不知道來看娘!”
裴惜玉不希望自己死後,孩子一直帶著怨恨生活,她輕輕碰了碰掌心的小臉蛋,瘦巴巴的一點肉都沒有,裴惜玉記得家裡弟弟像天賜這個年紀時,身上的肉多到走兩步路都忍不住多喘氣。
他太瘦了,都沒有吃過什麼好東西。
“你爹……他也不是故意的,是娘不好。”裴惜玉艱難地說著,想在自己死之前讓兒子得知真相,那是令她羞於啟齒的過往。
大約是六年前,那時裴惜玉還是裴家的大小姐,她生母難產而亡,三歲外公去世,父親陶城便成了裴家的主事者,又因母親隻生了她一個,所以在裴惜玉三歲時,陶城便再娶了,隨後他的繼室為他生下一兒一女,兩個孩子都跟他姓,於是入贅裴家的陶城愈發不喜大女兒。
裴老爺在世時,曾為裴惜玉定下一門親事,對方家裡為官,新出爐的陶夫人對此很是不滿,尤其是隨著時間過去,裴惜玉愈發出落的美貌,連陶城這個不喜歡大女兒的爹都因此對她看重幾分,盼著她能嫁出去幫襯娘家。
裴惜玉的妹妹陶如芷則愛慕上了風度翩翩的未來姐夫,未來姐夫年紀輕輕便已中了舉人,未來必定前途無量,陶家再有錢,不過是商賈人家,若是能嫁入官家,那才叫好姻緣呢!
她與母親都合計著想要裴惜玉這門親事,陶城得知後竟也沒反對,在他看來,兩個女兒嫁誰都是嫁,但若是嫁芷娘,肯定是比玉娘要好。
就這樣,一家缺錢,一家缺名,兩家一拍即合,未婚夫那邊約裴惜玉見麵商談婚事,五年前裴惜玉已經十八了,早到了嫁人的年紀,紀家卻一拖再拖,裴惜玉不是傻子,知道對方是嫌棄自己沒有娘,“無母之女不可娶”,即便有陶夫人這個繼母,可人家怎麼會把她當成親生的呢?
對方若是光明正大解除婚約也就算了,偏偏他們又要悔婚又要名聲,明明是他們與陶夫人母女暗中勾結,卻要將罪名推到裴惜玉身上,在裴惜玉的茶水裡動了手腳,裴惜玉中了招,慌亂中聽到紀家安排的人的腳步聲,她慌不擇路奪門而逃,誤闖了一個房間,隨後失了身。
陶夫人與她不親近,裴惜玉自小便知自己不是親生,爹又因為她不願改姓對她頗有微詞,所以男女之事裴惜玉一概不懂,以前外公留下來的老人也都被打發的差不多了,她一個閨閣女子,根本無能為力。
所以直到肚子大了起來,裴惜玉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這下陶城顏麵儘失,哪怕這是出自他的默許,哪怕他知道是繼室做的手腳,他還是對此感到深深的恥辱,將挺著大肚子的裴惜玉趕出家門,裴惜玉走投無路,被一個好心的孤寡阿婆收養,阿婆兩年前病逝,她便帶著孩子居住在這裡。
至於妹妹陶如芷,早已嫁入紀家做了舉人夫人,風光無限,常常來這裡耀武揚威,對著裴惜玉炫耀自己嫁了個多麼好的夫君,假惺惺地問裴惜玉是不是有什麼地方需要幫忙,隻要說出來她肯定不推辭。
裴惜玉不信她的鬼話,她的母親難產而亡,她的體質也不算好,生下天賜後便一直不怎麼舒服,病了也舍不得花錢去抓藥,隻想著多攢些錢,若是有朝一日自己死了,還能給孩子留下傍身。
世道不穩,昏君當道,到處都是起義軍,不知哪一天就打到了這裡,裴惜玉很害怕自己看不到孩子長大。
“所以不要恨你爹,不是他害的我。”裴惜玉從來不向孩子灌輸仇恨,但三五不時來找茬的陶如芷顯然不這麼想,裴天賜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很早熟,也因為鄰裡的孤立與詆毀,養成了自尊心強又睚眥必報的性格,這一點跟溫柔的母親完全不同。
他負氣彆過頭去,不讓母親摸自己的臉蛋,但是過了幾秒鐘,又氣呼呼地轉回來,把臉蛋擱在她掌心,任由她輕撫,忿忿道:“我才不管那些,我隻知道,彆人家的爹都照顧妻兒,他沒有,他連我的存在都不知道我,我就是要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