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在麵見皇帝宋徽宗的時候,方應看也沒有這般注重自己的儀態。他自小就知道自己骨子裡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東西,他的父母是惡貫滿盈的老龍婆夫婦,生出來的也同樣是一個肮臟黑暗的靈魂,而擁有這樣靈魂的他,在幼年被托付到名滿天下的正道標杆方巨俠手中的時候,也不曾因為自己的內裡,產生出什麼忐忑害怕的情緒來。
在這世上,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身份,店小二在麵對客人與掌櫃的時候會低頭,學生站在夫子老師麵前的時候會緊張,官員臣服在皇帝之下,正道與邪道不相容,這是由一整個社會構建成的規則所決定的,方應看當然知道自己的定位,在還沒有脫去自己偽裝的情況下,不論他心中有著何種的念頭,都不會輕易表露出來。
所以說,他的禮儀,不過是一種虛偽。
他此次前來試探這個神秘的紅樓組織,既是為了探明這個組織的一些根底,也是為了借此插入京城這攤渾水之中,迷天盟散去後的京城是由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占據,紅樓也是借上次圍捕關七正式登台,但這三者之中,也唯有紅樓最為容易利用——因為它是一個殺手的組織,隻要付出了相應的利益,就可以借出它的力量。
他對這個組織的警惕,在被那個擅長精神異術的女人弄暈過去以後,達到了頂峰。在要見到一位明顯處於這個殺手組織高層的人之前,他的腦海中隻會有戒備,而像是方才那樣,會忐忑於自己的形象有哪裡失儀,這不僅不符合現下的境遇,也不符合自己的一貫心理。
就像是要見到一個極為尊貴的大人物,所以下意識地要表現出自己完美的一麵……但明明他在前日裡見到皇帝的時候,心中也不曾有一絲的波動。
不過如此而已,那個站在皇朝頂峰上的人,除開權力以外,甚至還比不上其他的一些人。
想到了這裡,方應看將放在衣袖上的手又往下捋了捋,好像剛才一瞬間的僵硬根本不存在,他麵上浮現出了一絲靦腆的笑容,這讓這個年輕人顯露出一種十分自然的率意,他的腳步不停,踏入了這間書房以後,輕輕開口道:“這位大人應當如何稱呼?”
方應看絲毫不以對方的少年模樣所惑,或者說,他的心中反而更為冰冷起來。
對於不能理解的存在,有人會用自己狹隘的經驗去衡量,但有人卻會毫不避諱的直視對方,不會將那些異常,逃避一般地忽略過去。
所以他完全不會因為外貌而輕視房中之人,他延續了自己方才不知從何而來的恭敬。
蘇夜的目光從床邊淡淡投來,和現在是宋徽宗的“伏羲”不一樣,他沒有掩飾自己高於這個世界之上的本質,從前的他在第一次進入這個世界的時候,還需要在內力方麵下苦功夫,他之前的年輕,也是因為武道方麵的超絕帶來的自身的某種升華。但是那些升華,完全比不上他在後麵幾個世界中獲得的進步,他已經不能從這個低級的武俠世界中獲得任何東西了。
祂高於這整個世界。
這不是由“大書主人”身份帶來的位格,而僅僅是由蘇夜自身蛻變出來的層次。
他也不需要掩飾他的異常,和周圍之人保持一致是為了融入他們,又或者是想要保護自己,而這些,蘇夜都已不需要。
蘇夜沒有回答方應看的問話,他看了一眼方應看,黑色的眼瞳中幽深如淵,就像是被某種無比龐大的存在盯住,方應看感覺自己完全失去了自己身體的掌控力,像是超出了規格之外,一種絕對無法由武功所能夠形容的莫測降臨到了他的身邊,至宏至偉,至深至暗,在這等奇跡麵前,方應看感覺到,連籠罩了天地的黑夜也開始單薄起來,無比的沉重驟然衝撞入他的身體中,思緒觸及到了某種絕對不該觸碰到的禁忌,一瞬之間,眼前所見的一切都開始變得古怪而奇異,就像是由豐滿的實體,恍惚間轉化成了一種猶如畫卷上的圖案……
蘇夜不疾不徐地走到了方應看的身前。
這位性情冷酷可怖,卻又偏偏將自己偽裝得好似貴公子一般的小侯爺,完全已經沒有任何閒暇去為自己今晚這次魯莽的拜訪感到後悔了……說來也是他的不幸,蘇夜其實並不在意來者何人,劇情於他無用,哪怕今晚虞何帶過來的隻是一名籍籍無名的小卒子也是無妨,在蘇夜的預想之中,若是被他選中,就算是從前再如何普通,今後的江湖,也都會是風尖浪口上的第一位。
而方應看,他隻是恰好成為了蘇夜回來之後的第一位紅樓的拜訪者而已。
“宋徽宗”猜想得沒有錯,蘇夜並不耐在這樣一個毫無益處的低武的世界耗費精力,到了他和“伏羲”這樣的等級的敵人,想要徹底殺死對方,其實是一件非常難以做到的麻煩事,誰也不知道對方能夠為了苟命埋伏下多少的後手,那些蘇夜曾經看過的網絡中,主角們總是會得到一些老怪物爺爺們殘魂的指引,就剛好反應了一部分死裡逃生者們布置的悠遠。
方應看癱倒在冰冷的地麵,這驕傲的小侯爺注意到了來人的接近,他目光茫然地抬起頭來,空洞虛無的眼神根本看不出方才一丁點的從容,不自覺顫抖著的身體瑟縮著,給這心思詭秘的神通侯添上了一抹無辜的脆弱,他揚起脖頸,將自己的弱點毫無遮掩地置於來者目光下,一副全無知覺的模樣。
蘇夜根本就沒有與之交流的**。
在劇情人物麵前人前顯聖,就算是蘇夜在剛穿越重生之時,他也沒有任何興趣去做這樣毫無意義的事情,更不要說,在那座黑暗混亂的城市裡,暗夜中的那隻蝙蝠既敏銳又多疑,貿然與之接觸去做那些無意義的事情,不論是討好還是炫耀,招惹來的都隻會是懷疑與戒備。
蘇夜站定在方應看的身前,他掃視了一下對方,最後目光落在了方應看身側的血河劍上。他輕輕一抬手,方應看身上的那把血紅色的長劍,就“錚”的一聲脫鞘而出,這柄是由方應看義父方巨俠送予他的鋒利的寶器就這樣乖順地落到了蘇夜手中。蘇夜將之抬起,圈起手指,彈了彈血紅色的劍身,目光深邃了稍許,似乎是還算滿意,他並起右手的食指與中指,指腹慢慢地撫摸過這修長的長劍的劍脊,一道流光隨之閃過,而後,這本該是死物的長劍輕輕顫動了一下身體,像是被賦予了靈性,一股暴虐而冷寂的意誌從中初初醒來。
蘇夜放下了右手,再隨手一拋,不多一分,不少一秒,這柄已經新生的長劍就又重新回到了方應看懸在腰側的劍鞘之中。
“出去吧。”蘇夜淡淡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