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大義之名(2 / 2)

在科舉文裡做考官 辛宸 15986 字 6個月前

“啊?!”方靖遠一愣,他防備的是自己被拉郎配,可沒想到,會有人讓他來亂點鴛鴦譜,“這……”

他腦中閃過幾個相熟的男子,辛棄疾……倒是與嶽璃相配,可他記得這位大佬不光有妻有妾,還有不少的紅顏知己,怎麼也不可能和阿璃在一起。至於其他人……霍千鈞那個蠢貨就算了,今日剛得知嶽璃是女子時,嚇得簡直落荒而逃,根本配不上阿璃。

李夫人緩緩說道:“所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阿璃昔日以男兒身份從軍倒也罷了,如今有勞方探花幫她在官家麵前求得恩準,得以以女子身份參加武舉會試,是她本人之幸事,亦是天下女子之幸。”

“隻是,探花郎可曾想過,若是在阿璃成名之前尚無婚配,他日一朝成名,怕是再無人敢娶她歸家啊!”

第一次見麵就被人拉著做媒,方靖遠有點懵,若是對著霍千鈞和嶽二爺,哪怕對著皇帝趙昚他都敢直言不諱,可對著麵前這位嶽元帥的夫人,嶽璃的祖母,經曆生死流放無數坎坷依然堅韌地活著的老人,他卻不敢肆意說話。

老人比他見識過更多人心,想得更多更廣,或許會保守一些,卻也是為了保護她所愛的孩子。

因為有些話,有些事,她先不說出來,做好準備,那就會被彆人說出來,以更加尖銳的話語和更加殘酷的形式,加諸於嶽璃的身上。到那時,就算她想護著她,都有心無力。

方靖遠無言以對,因為他知道,老夫人說的是事實。

就算是穆桂英和梁紅玉,甚至是唐代的紅拂女,都是在嫁人之後,領軍掛帥,出征沙場。

在這個時代,對已婚婦人和未婚女子的要求是截然不同的。雖然禮教已開始嚴苛,但還容得下婦人再嫁,保有自己的私產,甚至還能立女戶招贅,自己開店做生意,哪怕當壚賣酒,當街賣羹食花草都不算少見。

但這些是婦人可以做的事,若是在婚前“拋頭露麵”,就容易招來非議,就算自己不在意,也難免會影響到擇偶範圍。

雖然,他並不覺得嶽璃願意做一個困守後宅的婦人,但對老夫人的問題,他依舊客客氣氣地答道:“所謂甲之蜜糖,乙之□□,老夫人或許覺得女子理當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元澤不是說這樣不好,隻是覺得,你們當初既然未曾將嶽璃當成女兒家教養,如今卻要她恪守那些女子規範,以為給她找個好夫婿便是對她好,或許你們覺得這樣是對她負責,把她交給彆人,你們也可以從當初的愧疚中解脫出來。可老夫人您真的以為,嶽璃當了快二十年的嶽家子,還能回去守著一方院子做個後宅中相夫教子的小娘子嗎?”

“早知如此,當初你們又何必教她一身功夫?哦,是因為那是嶽家男兒都中毒不能習武,隻有她這個嶽家女兒天生神力,可以繼承嶽家兵法武功,既可以保護你們,還可以去軍中賺得糧餉來養家糊口,對不對?”

“現在,你們得官家平反昭雪,回到臨安有吃有住,嶽二爺想必能有個不錯的差事,老夫人您也可以恢複誥封,無需再為生計發愁,所以就想著把她找個好人家嫁了,沒了嶽璃,嶽二娘也是名門貴女,隻要嫁了出去,那以後她想要如何生活,活的高不高興,幸不幸福,都與你們無關了,是不是?”

“恕我直言,老夫人,你不覺得,你們這樣做,對嶽璃太過殘忍嗎?”

幸好嶽二爺堵了門,守在門口,沒讓嶽璃和她的弟妹們靠近,方靖遠乾脆肆無忌憚地說道:“生兒育女,生不是她想讓你們生的,在那時生在嶽家,她不是來享福而是吃苦的。你們本對她有養育之恩,可偏偏教養的時候都是出於你們自己的私心,既然都已經把她養成了這樣,現在又因為環境改變,為了你們自己和嶽家的麵子,就想要她再變成另一個模樣……你們當她是什麼?”

小方飛刀當初能說哭了杜十娘,紮得她心神俱裂,三觀崩塌,這會兒紮起老夫人的心來,也一樣不帶心慈手軟的。

萬幸他此生的家人都已過世,若是聽了他這番“大逆不道”之言,還不知會被氣成什麼樣。

李夫人縱然見多識廣,卻也是頭一回見他這麼能說還特彆毒舌的,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得長長地歎息一聲,無奈地說道:“世道如此,我們又能如何?眼下能做的,也是我們儘力為她尋個好歸宿,嶽家其餘子弟,也會全力支持她,做她的依仗,如此,已是我們能為她做得最好的辦法了……”

“她的依仗,從來不該是彆人,而是她自己。”

方靖遠搖頭說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隻有靠自己,才能永遠不會失望。老夫人,其實您和嶽二爺把嶽璃教的很好,她武力過人,卻從不欺負弱小,寧可自己餓著肚子幾天不吃飯,穿著破鞋子走遍千山萬水,也不曾打著劫富濟貧的名義去劫掠他人。”

“不驕不躁,不貪不癡,這樣的學生,我隻有這麼一個。”

“若是真為她好,就讓她選擇自己的路,無論是披盔戴甲上陣殺敵,還是歸於後宅生兒育女,她自己喜歡的,才是最好的。”

“她現在才不過雙十年華,正是大好時光,若不趁此時機隨性而為,難道到得年老力衰,已無法回頭重來之時,再來後悔麼?”

他說得意興飛揚,雙目灼灼,如有萬千星光於眼底生輝,讓人看得轉不開眼去,就連李夫人這樣的人物,也情不自禁地跟著點頭。

“說得不錯,既然如此,”李夫人微微一笑,話鋒一轉,“阿璃幸得方探花看重,願以師徒相稱,也是她的幸事。”

“哪裡哪裡,能有阿璃這樣的弟子,是我的榮幸才是。”方靖遠滿麵驕傲,嘴上卻還很是謙虛地應下,反正他做這麼多事,早就把嶽璃當成自己的學生,老夫人肯認,他有什麼不好答應的。

不就是收個徒弟正了名分嗎?小事一樁。

李夫人輕咳了一聲,朝著門口說道:“雷兒,叫阿璃進來。”

“是!”嶽雷應了一聲,隻叫了嶽璃進來,將經緯綱紀幾個小子都堵在了門外,見他們兀自不服,忍不住拿了根竹條抽打著攆他們去抄寫四書五經,這些孩子既已不能從武,如今脫了流配奴籍,便可參加科舉,一個個年紀都已不小,再不抓緊更待何時。

嶽璃走進房中,看到李夫人似乎精神不錯,正朝著自己微笑,尤其是看到方靖遠衝自己微笑著比劃了個口型,像是在說“彆怕”二字,原本惴惴不安的心也定了幾分,隻是依舊穿著武學的製服,有些彆扭地拱手行了個揖禮,“阿璃見過祖母,祖母萬福。”

李夫人伸手拉過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仔仔細細地看了看她現在的模樣,微微點了點頭,“看著氣色不錯,想來最近過得很是舒心,對不?”

嶽璃不知她為何這麼問,猶豫著點點頭,說道:“阿璃在武學中一心學習,吃住不愁,如今再看到祖母和阿爹阿娘帶弟妹們回來,再無心事,自然舒心。”

李夫人發覺她說話時不自覺地望向方靖遠,像是在看著他的臉色說話,不覺好笑,道:“方才祖母跟方探花商議你的婚事……”

“婚事?!”嶽璃嚇了一跳,猛然抬頭,“祖母,國仇未報,阿璃尚不願成親。”

“嘖,還真是師徒,話都說得一模一樣的。”李夫人笑道:“既然你不願成親,我方才也答應了你的老師,讓你按自己的心願過活,成親與否,再無人逼你。”

“祖母!”嶽璃一怔,愕然地望著李夫人,她沒想到祖母竟然會如此大度,平素家中雖然阿爹動手施行家法最多,可人人最怕的還是祖母,她原以為自己如此離經叛道,定然會惹怒祖母,可沒想到……

“傻孩子,祖母也罷,爹娘也罷,無非是想你以後能過得好一些。”李夫人心疼地看著她,說道:“早年苦了你,讓你為嶽家付出良多。如今,既然有你老師替你撐著,那便隨著你的性子,想成親便成親,想考什麼武舉當什麼將軍,也由得你去,若有人說三道四的,便如從前一般,拿錘子堵住他們的臭嘴便是!”

嶽璃忍不住笑了起來,用力點點頭,“好!”

好吧,方靖遠算是明白,李夫人也並非那種頑固不化之人,當年嶽飛父子身子,女兒銀瓶憤然投井自儘,其餘諸子尚未成年,她獨立撐著這個家,帶著孩子流放二十年,若沒有強大的心智和堅韌的品行,哪裡能撐得下來。

當嚴則嚴,當放手時亦放手,不懼將來,不畏人言,這樣的長輩,才真正值得人尊重。

眼見孫女終於笑逐顏開,李夫人也跟著笑了起來,一回頭,對方靖遠說道:“方探花雖然年輕,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既然他說了要照顧好你,那我們把你交給他,也可以安心了。”

“咳咳,”方靖遠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老夫人,元澤其實今年亦不過二十……隻比阿璃大一點點,所謂師生隻是在武學中的稱呼,萬萬當不起如此重則。”

李夫人的臉色一板,沉聲說道:“方才若不是你一力承擔,願以師徒相待,老身又豈能放心讓阿璃跟你去武學?方探花莫非以為老身年紀大了老糊塗,在糊弄老身麼?”

“元澤不敢!”方靖遠暗暗叫苦,但見嶽璃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正巴巴地看著自己,想到自己先前放出的大話,最終不得不硬著頭皮接下來,“承蒙不棄,若老夫人不嫌元澤才疏學淺,阿璃這個弟子,元澤收下便是。”

“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李夫人雙目神光奕奕,哪裡還像個花甲老人,拍拍嶽璃的手,朗聲說道:“待明日見過官家後,再正正經經給你擺個謝師宴,以後無論你是否成親,如何從軍,都交給你師父說了算。我和你爹娘,也算是放下一塊心事了!”

“啊——”方靖遠目瞪口呆,抬起手來想要阻止,卻又發現自己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老夫人,你這是來真的嗎?這是你親孫女嗎?你就這樣把個大活人交給我?還要包教包會包就業包嫁人……他怎麼就稀裡糊塗地把這麼個大麻煩攬上身來的?

回想想從一進門開始到現在的情形,方靖遠不由沉默了,絕望了。

似乎,好像,也許,可能,大概……套路過無數人的方博士,這次被人給套路了……

人老成精,實不欺我也!

這時的方靖遠,還不曾想過,因為這一時之氣得來的師徒之名,以後還會給他帶來無窮煩惱。

隻是在提起李夫人的時候,他就悻悻然地一肚子氣。

“哈哈哈哈,說得好!”趙昚聽得格外快意,忍不住笑道:“人家李夫人也沒說錯啊,你既然不讓人家爹娘祖母管,自己帶出來的徒弟,當然要自己管。”

“這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

方靖遠瞪著他,感覺自己拳頭硬了,這要不是在大宋,這廝要不是皇帝,就這樣的竹馬,他能撂倒一摞!

“官家,那你打算何時接見嶽家人呢?嶽雷父子被秦檜那奸賊害得筋脈儘斷,無法從軍,還請官家想個辦法,妥善安置才是。”他說得咬牙切齒,動不得皇帝,隻能轉移怒火,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合適的人出氣。

“說到此事,唉——”趙昚歎了口氣,有些發愁地說道:“禮部尚為如何追封嶽元帥爭議不休,尤其是嶽夫人李氏。當年喪夫喪子,孤兒寡母被流放千裡之外,尚能撫育子女成才,當為本朝婦人典範。可禮部有人卻說,當年李氏之女嶽銀瓶尚且因父兄喪亡,不堪受辱,投井自儘,李氏卻忍辱偷生,若是能證明這二十年她一直貞靜不移,恪守禮教,可修建貞節牌坊以表其功,若不能證明……”

“啪!”方靖遠忍無可忍,手中的朝笏終於被他掰斷,竹片裂開,刺入掌心,瞬間沁出血來。

“什麼貞節牌坊,絕不可立!”

趙昚一怔,沒想到他會如此動怒,竟然氣得臉色發青,渾身發抖,也不由嚇了一跳,急忙說道:“元澤你好生說話,李氏不過是疼愛孫女才將嶽璃托付給你,你平日不是總喜歡帶著她,便是定下師徒之名又如何?何必因此遷怒於她?”

方靖遠深吸了口氣,說道:“啟稟官家,微臣並非因李氏而動怒,是因為那狗屁不通的貞節牌坊。”

“噗!你且等等再說。”

趙昚忍俊不住,急忙揮手讓慕崢摒退左右,免得被人看到小方探花口出汙言穢語,被人傳了出去,徹底壞了他在臨安城小娘子心目中的形象。

方靖遠不服氣地說道:“怕什麼,我敢說,就不怕傳出去。本朝自開國以來,何曾有過這等狗屁不通的道理。幾代太後臨朝,撫養皇子成人,恩澤天下士子,如此拋頭露麵,是不是照他們的說法,也不守規矩了?”

趙昚麵色冷了下來,皺起眉來,“元澤慎言,今非昔比,朝臣欲以貞節之事樹立表彰,也是想讓天下女子免於受到折辱之苦。君不見靖康之後,多少女子不僅自身受儘折辱,連帶家人也顏麵儘失,便是能夠苟且偷生,亦生不如死,若是能以此為表,她們知道大義當前,若能舍生取義,尚可替家人博得容易,又何必忍辱偷生,平白多受那般苦楚?”

“這是什麼道理?!因為活著要受苦受難,就不活了?”

方靖遠隻聽得匪夷所思,又忍不住出口反駁,“那照這樣說,這世上還有活人嗎?至於那些女子,若非男子無能,她們豈會落得那般境地?本是男子之過,卻因她們受辱,便要將汙名全都潑在她們頭上,還要她們以死以證清白?”

“這等吃人的貞節牌坊,若是一旦樹立起來,皇上,你可想過會有怎樣的後果?!”

“他們會逼著寡婦去死,因為隻有死人才能徹底證明清白,這樣他們就可以輕輕鬆鬆吞並死者財產,甚至那些女兒家從此不能再出來經商做工,因為一旦拋頭露麵就有失貞潔……枷鎖隻會越來越緊,從一個牌坊,一個墓碑,從死去的人身上,到活著的人身上……”

“可這世界,本就是男女共有,陰陽共生,若是將女子統統扼殺在後宅之中,這天下又會變成怎樣?”

“而那些口口聲聲說著女子當舍生取義的人,難道忘了君為臣綱,君辱臣死,當初主君蒙難,受儘屈辱之時,他們怎地不去死?”

“真講春秋大義,舍生取義,那就先請那些老大人們,為了先皇的榮譽和國之大義,先去死一死,我也一定會幫他們立個牌坊。”

“如若不然,自己都舍不得榮華富貴,名聲財富,卻要口口聲聲拿著大義禮教去逼彆人舍生取義,他們的臉在哪呢?是不是一個個臉都丟過長江沒帶回來,忘了做人還得要張臉才是人呢!”

“放肆!如此狂妄大膽之徒,敢如此誤導帶壞官家,還不來人將他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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