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一個月裡,濟南府的世家和士紳商戶都已經看清楚了現實,他們族中的子弟進了齊魯書院,跟著方靖遠上了戰場,親手炮轟完顏允中,一個個都被教得恨不能立刻投筆從戎、親身上陣,而被他們帶著一起綁上了這架戰車之後,就再也甭想下來。
曾經習慣了做牆頭草的世家大族,這次含淚捐錢捐物,跟著出人出力,一起守城,還不敢說半個不好,否則一不留心,就被自家那些年輕氣盛的小子反過來教育一番,“國家國家,有國才有家,昔日做金人的膝下犬,動輒得咎,任打任罵,如今能做個人了,便是堂堂正正站著死,也好過再卑躬屈膝跪著生。”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保家衛國,舍生取義!”
這一套一套的詞,都是從齊魯書院傳出來,再有那些學生和散布在城中的狸娘和探子們,引導民間輿論,最後全城百姓都知道了金兵即將來犯,卻並不似以往那般張皇失措,紛紛出城逃難,而是各家有錢的出錢,有人的出人,紛紛向府城請願,要隨京東軍一同守城,誓死不退。
這般眾誌成城的局麵,讓方靖遠終於安下幾分心來。
先前在派出嶽璃和霍千鈞時,他就已經跟他們推演過無數次金兵攻城的可能性,並將目前齊魯軍械廠所改造的守城器械進展都一一亮給了他們,若不是確定能守住,他們二人是絕不會離開濟南府的。
否則,若是因為救援徐州而失了濟南府,同樣是得不償失的重大打擊,更何況若是沒了方靖遠坐鎮,換任何一個人來,他們都不可能像現在這般毫無後顧之憂地在前方作戰。
大宋的文武不合,由來已久,不論是朝中還是地方文官,哪怕同等品級,地位和待遇都高於武將,糧餉和物資都控製在他們手中,等於掌握著前方將士的命脈。配合的好,方能齊心協力作戰,可大多數時候,文武之間的對立和鄙視鏈,讓雙方很難融洽相處。
而方靖遠,幾乎是所有武將們都想要的那種上司,既能給與充足的糧餉和物資裝備,還能不斷提供殺傷力巨大的軍械,更重要的是他從不會仗著自己的身份地位和對軍事的了解而對前線作戰的將帥指手畫腳,而是讓他們能夠儘情發揮所長之餘,還不必擔心會被人搶奪戰功,吞沒獎賞,就連那些作戰導致傷殘的退伍士兵,他都會妥善安置,讓戰死者家屬得到撫恤,傷病者皆有所養,真正讓他們無後顧之憂地前去戰鬥。
若是沒有他,無論是辛棄疾還是魏勝,都將麵臨比現在困難百倍的局麵,而不似現在這般可以獨掌一地兵權,儘情施展自己的才華和本領,無需顧慮身後朝廷中的議論和評價,那些對他們“歸正人”和“義軍(亂軍)”出身多有猜忌的大臣,曾經不知多少次上書建議將兩人撤換,以免和金兵作戰時私通敵國甚至投降賣國,都被方靖遠上奏折罵了個狗血淋頭。
總有人因為眼紅或各種心思,見不得那些武將出彩,或想將他們納於門下,或想將這些不肯依附於自己的人乾脆鏟除,考慮的從來都是自己一方的利益,而非前線戰事和國家大局。
就像當初汴京保衛戰第一輪過後,就有人擔心勤王軍會奪權,金兵一退,就將他們遠遠地趕離汴京,結果金兵再來之時,就先堵住了各地勤王軍進京的路線,以至於汴京孤立無援,最終淪陷。
正是不作死就不會死的真實寫照。
幾次丟城失敗都是因為從內部被攻破,無論敵我,方靖遠對此引以為戒,從一開始就做好了準備,讓思想輔導員朱熹老師先給所有的學子們深刻貫徹了愛國主義精神教育,再親自帶他們感受一下數理化科技在戰場上發揮的作用,讓學子們能夠感同身受地體驗到保衛家國的使命感和榮光,將他們和自己牢牢地綁在了一起,在這個動輒連坐滿門的時代,那些牆頭草世家們也就無法再置身事外了。
如今看來,效果非常好。
裴文卓主動放棄了今年春闈來之不易的會試機會,留在了濟南府協助方靖遠處理府中政務,替他減輕了不少文案工作。一開始裴文卓還是抱著與使君和濟南府共存亡的念頭,到如今聽到外麵通傳又有多少金兵抵達開始安營紮寨之時,都已經淡定得像是聽到今天的庭院裡又飛來了幾隻烏鴉一般,毫無波瀾。
反正,他們如何呱噪喧鬨,最後的結果,也跟那些烏鴉沒什麼區彆。
今時今日的濟南府,可不是個毫無防護措施的中原泉湖園林之城,而是個攻防兼備的銅牆鐵壁之城。
從方靖遠進駐濟南府開始,先前那些被俘虜的金兵苦役就被送去挖礦,有了棗莊的煤礦之後,煉鐵煉銅的效率大大提高,出鐵的數量和質量也都遠勝於從前,在去年冬天來臨之前,就已經安排人在城牆外先是用粗大的毛竹搭成骨架,然後以木板為模,灌注水泥,足足將原本的城牆加厚了一尺有餘。
這些看起來灰撲撲的新城牆,卻比原來的更加結實,防火防震,一般的投石機砸上去連個印子都沒。
而新出爐的鐵器,則鑄成了數十門新式火炮和無數炮彈,分布在城牆各處,射程之遠,第一次出場,就將完顏允中給打了回去。
裴文卓想到此處,不禁佩服地望著自己的上司,誰能想到,這般看似文弱無害的方使君,竟有如此霹靂手段,堪敵萬人,可見方使君說得一點兒不錯,書中知識,學得透了,便是萬人敵的本事,決計小看不得。
方靖遠覺察到他的視線,回頭看了他一眼,問道:“是不是擔心魏家娘子不能趕回來?”不等他回答,便接著說道:“在我這裡,你也不必拘禮,今日有快報來,說魏娘子帶援兵救下開封後,已回轉徐州照顧魏將軍,待魏將軍身體好轉後,自會回來。”
如今山東境內在他的鎮守(拉仇恨)下,其他地方並無金兵進犯,辛棄疾便留在了開封應戰中原金兵,嶽璃和霍千鈞則趕回來保衛濟南,結果收到他的傳信後,先拿下了大名府,和濟南形成犄角之勢,徹底卡住了河北諸州進軍山東的要道。
這就逼得無論河北諸軍還是完顏雍,都不能再坐視他再成長下去,這已經真正危機到了金人在中原的統治。
原來的山東河南淮東之地,因為前些年的戰亂和水患旱災連綿不斷,導致原本的富庶之地都已荒廢,義軍更是此起彼伏,成為金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完顏雍繼位之初還顧不上收拾這些地方,卻不想被方靖遠趁虛而入,收服義軍,扶持農商,竟然讓這片又窮又亂的地方又恢複了生機,蓬勃發展之勢,甚至不亞於中原繁華之城。
這些地方再亂,也威脅不到金人的統治,反倒是在方靖遠手中安生下來,就會變成一把插進中原腹地的利刃,隨著他們的不斷發展壯大,將會對金國的威脅也隨之越來越大。
完顏雍原本沒將他們看在眼裡,才會先派兵去鎮壓遼國遺部的叛亂,等轉過頭來時,不想方靖遠已經拿下了濟南府,距離燕京也不過千裡之地,已成心腹大患,必預先除之而後快。
裴文卓一直跟在方靖遠身邊,對他的行事手段一一看在眼裡,記在心上,自是最了解不過,如今聽他提及自己和魏楚楚之事,沒想到他百忙之中還記著自己的私事,不禁有些麵紅耳赤,“多謝使君記掛,下官並未著急……魏娘子是為國儘忠,為父儘孝,我自當全力支持。更何況眼下大家都以國事為重,魏娘子還有三年孝期,理應在父親身邊儘孝。”
方靖遠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待此間事了,你也該去拜見一下魏將軍,表明心意,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畢竟,在這個時代,無論是裴文卓還是魏楚楚的年齡都不算小,魏楚楚要為母親和兄弟守孝三年,裴文卓等與不等都在情理之中,他既然肯等,最好還是去女方家說一聲,以免魏家的人再生事端。
說著,他又想起一事,對裴文卓說道:“回頭起草一封告示,感謝城中百姓在此次守城戰中的貢獻,待戰事結束,本官將在大明湖畔建造一座功德樓,紀念此次北伐和濟南保衛戰中犧牲的將士,並立碑銘記所有參與此役的將士和百姓,並將名單及功績上報朝廷,以請嘉獎。”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名往。
雖說綁了那些世家豪紳為守城出錢出力,但方靖遠也不是那種白吃白拿的,打完一棒子之後,總得給人個甜棗。尤其是這些世家,有錢有人,不就求個名垂青史?能在濟南保衛戰的紀念碑上留個名字,也算是光耀門楣,對他們而言,多少是種安慰。
而對那些商戶人家來說,更是實打實的好處。有了這個功績,那商戶子弟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參加科舉,無需擔心在身世考核上被卡。
裴文卓起草告示之後,方靖遠又請朱熹看了一遍,朱熹對此亦是大加讚同,他自從在雲台書院觀星台上連著幾日夜觀星象後,便豁然開朗,隻覺天地之大,萬物之博,窮其一生也未必能格儘其物,在廣收弟子之餘,教授的方向也大為改變,不再拘泥於四書五經,而是天文地理,物理化學,一邊學一邊教,真正是教學相長,樂在其中,與原來那個恪守禮教,醉心理學的夫子判若兩人。
此番守城之時,他更是親自看守一處城門,帶著學生一起研究千裡鏡和重力投石車的原理,邊用邊調整改進,將他原本所說的格物致知之理說得更加深入淺出,令學生們信服之餘,自身的成就感也滿滿當當。
“若是使君不嫌棄下官的書法鄙陋,下官願親筆起草碑文及名錄,全城百姓,眾誌成城,以弱勝強之事,古今罕有,能成為其中一員,某深感榮幸。”
朱熹自告奮勇起草碑文記載,方靖遠自是樂意之至,雖然為自己蝴蝶了朱熹的一部分成就有些心虛,卻也為能夠改變這一切而感到驕傲。
不光是朱熹深感榮幸,看到自己親手鑄造的武器,修建的城池,擋住了浩浩蕩蕩的金國大軍,並讓他們在城下經受炮火的洗禮,每一個在城中的人,都為此而驕傲。
在這一刻,我們都是大宋子民,為大宋而戰,而家園而戰,為自己做人的尊嚴,而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