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惇
建寧四年, 是漢靈帝登基的第四年。
許是漢朝出過一位被朝臣們推選出來的英明神武的皇帝漢文帝, 朝臣們覺得自己眼光不錯, 能選出一位勵精圖治的漢文帝,自然還能選舉出來第二位。
這位漢靈帝,便是這樣被朝臣們推舉成了皇帝。
這位帝王雖然與文帝一樣, 是被朝臣們推選出來的皇帝,但遠沒有文帝那般勤政愛民,他沉溺享樂,不思朝政,偶爾上一次朝,也是覺得宮殿不夠奢華, 衣服不夠華美,要求朝堂上的官員給他建宮殿,做衣服,製美食。
當然,若有美女,也要全部獻上來。
他是皇帝, 他應該是享受天底下最好的東西。
若是太平盛世時,官員們還能緊一緊,加重一下賦稅, 滿足皇帝的私欲, 但現在, 連年的大旱讓百姓顆粒無收, 餓死之人不計其數, 莫說若加重賦稅了,朝廷還要撥發錢糧,讓百姓熬過這個荒年。
若是安撫不好饑荒中的百姓,隻怕百姓們會揭竿而起——高祖皇帝就是這樣建立的漢家江山,他們不得不防。
官員們想不來辦法,弄不來銀錢滿足漢靈帝,漢靈帝便破罐子破摔,賣官賣爵,一時之間,攪得雞飛狗跳,天下不得安寧,萬民離心。
這一年,夏侯惇十四歲。
有人侮辱夏侯惇的師父,被他一刀殺了。
夏侯惇拎著那人的頭,走在鬨市上,所到之處,鴉雀無聲。
鮮血順著他的手落在地上,流出一道蜿蜒的紅,路上的所有行人為他讓路,甚至不敢抬頭去看他的表情。
夏侯惇來到師父家中。
他的師父年齡大了,身體也不大好,因為被人侮辱,又氣又急,一病去了。
空蕩蕩的家裡,隻剩下一個年僅十三歲的女兒,和幾個不頂事的奴仆。
師父的女兒是夏侯惇的師妹鐘婉。
這個時代男女大防並不嚴格,夏侯惇的師父又是飽讀詩書之輩,並不奉行女子無才便是德那一套,在教授學子的時候,會叫鐘婉一同來聽課。
夏侯惇與鐘婉一同上課,關係還算不錯,婉字,溫婉也,鐘婉本就是一個極其溫婉的女子,繼承了父親的博學多才,可也繼承了父親的軟弱可欺老好人的性子。
鐘婉哭得不能自己。
夏侯惇把惡人的頭顱奉上,給師父磕了三個頭。
鐘婉年幼喪母,如今又沒了父親,整個人都沒了主心骨,就連冥紙香煙都沒有準備。
夏侯惇看了看鐘婉,手裡的帕子握了握。
其實鐘婉是不大喜歡他的。
比起讀書寫字,他更喜歡舞槍弄棒,他覺得如今亂世初現,咬文嚼字是救不了國家的。
大丈夫生於亂世,當提三尺劍,平亂世,治萬民,方不負男兒意氣。
師父得知他的心思後,長長地歎一口氣,自此之後,四書五經便很少教他了,隻教一些兵書韜略。
鐘婉知道後,覺得他辜負了自己父親的一腔心血,時長勸他還讀四書五經,走正道,他隻是笑笑,不說話,時間長了,鐘婉知曉自己改變不了他的主意,便不大與他說話了。
雖不大與他說話,但在他心裡,鐘婉還是那個溫柔可愛的小師妹,需要他站出來保護的柔弱小女孩。
鐘婉沒有兄弟,師父的年齡又大了,有些潑皮無賴看她生得好,時常言語輕薄她。
小小的鐘婉捂著臉跑回家,在屋裡上課的丁璜遞上一方錦帕,溫聲細語地問她怎麼了。
夏侯惇翻閱著竹簡,聽著鐘婉斷斷續續的哭訴,不等鐘婉說完,他便放下竹簡往外走。
師父在後麵問道:“你去哪?回來上課。”
他頭也不回道:“我的兵書忘記拿了。”
他打得破皮無賴跪地求饒,自己也受了一些傷,晚間回到家,對著銅鏡上藥。
次日清晨遇到鐘婉,鐘婉問他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他淡淡道:“沒跟人打架,練刀的時候不小心碰的。”
鐘婉秀眉微蹙,道:“你呀,總是讓人操心,但凡有璜哥哥一半的好,我爹就不會這麼擔心你了。”
鐘婉說完話,從袖子裡取來藥膏,墊著腳,要給他上藥。
他微微側臉,避開了鐘婉。
鐘婉見此,便把藥膏塞在他手裡,埋怨道:“明明是個武夫,怎地比璜哥哥還要講究?我不給你上藥,不碰你,你自己來。”
師父見了他,把他叫進房間,看著他臉上的傷,道:“婉兒略有幾分姿色,引來旁人窺視也屬正常,日後我叫她少出門也就是了,你何苦與人爭執?”
夏侯惇道:“師妹貌美,不是師妹的錯。師妹沒錯,我也沒錯,錯的是起了齷齪心思的人。”
說到這,夏侯惇眉頭微皺,聲音驟冷,話裡滿滿都是對那些人的厭惡:“這種人,我見一次打一次,打到他們死為止。”
那些人終究被他打死了,可當初對他循循善誘,待他如親子的師父,也氣急攻心一病去了。
習文寫字保護不了身邊的人,他以為足夠硬的拳頭,一樣保護不了身邊的人。
生在亂世,究竟要怎樣,才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夏侯惇看著哭到不能自己的鐘婉,遞出了手帕,道:“擦臉。”
鐘婉淒淒楚楚地抬起頭,淚眼朦朧看著夏侯惇,哭道:“師哥。”
“爹死了,璜哥哥被抓走了,我什麼都沒有了,我隻剩下你了。”
鐘婉口中的璜哥哥,是丁璜,與夏侯惇一同拜在師父門下的學生。
前幾個月,附近的土匪作亂,丁璜被朝廷當抓壯丁抓走了,而他因為跟著父親去外地經商,沒有被朝廷遇到。
丁璜比他大一歲,溫文爾雅,比他有耐心,也比他在讀書上有天賦,是師父最得意的門生。
師父常說,如果丁璜生逢盛世,必是名震一方的治世能臣。
師父說這句話時,清潤的目光沒有焦點,說完話,從不喝酒的師父抿了一口酒。
酒水辛辣,師父被嗆得眼睛都是紅的。
他奪過師父手裡的酒,悶頭喝下,道:“如果是我去從軍就好了。”
可是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如果。
戰場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丁璜一走,便再也沒了音訊。
丁璜走後,鐘婉時常坐在門口,望著十字路口,一坐便是一天,像是失了魂魄一般。
師父在時,尚有師父規勸開解她,師父一走,她便如她話裡所說,她什麼沒了,隻有他了。
夏侯惇打了水,端到鐘婉麵前,道:“放心,我在一日,便護著你一日。”
鐘婉聽完,撲在他懷裡,哭得更大聲了。
他並不是一個會安慰人的人,自敗入師父門下,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讓師父和鐘婉擔憂。
若是丁璜還在便好了,丁璜最會哄鐘婉了,無論鐘婉多傷心難過,隻需丁璜湊在她身邊低語幾句,她便能破涕為笑。
鐘婉突然撲過來的動作讓夏侯惇身體微微一僵,夏侯惇推了推鐘婉,道:“莫哭了,我去買壽衣和紙錢。”
鐘婉一怔,道:“你不在這陪著我嗎?”
夏侯惇看了看師父冰冷的屍體,道:“先料理師父的後事。”
鐘婉咬了咬唇,沒有說話。
夏侯惇去街上買了壽衣棺木和紙錢。
剛回到院子,便看到鐘婉手裡拿著浸濕的帕子,眼睛紅紅地跪坐在屍體前,想去擦拭師父的臉,手伸在半空中,不住顫抖著,握著帕子的手指遲遲沒有落下。
鐘婉素來膽小,莫說是接觸死人了,連隻死雞都不曾接觸過。
夏侯淵小時候很調皮,拿了死了的雞子來嚇鐘婉,鐘婉當場昏了過去,連著幾天看見夏侯淵都嚇得不住發抖,臉色驟白。
夏侯惇快步走過去,手一伸,拽過鐘婉手裡的帕子,立在師父屍體麵前,擋著鐘婉看不到屍體,道:“你回屋歇著,我來處理。等我弄完了,我叫你時,你再出來。”
鐘婉胸口微微起伏,滿是霧水的眼睛看著他,小聲道:“師哥...”
夏侯惇點點頭,道:“回屋吧,不敢看,就不要看了。”
鐘婉扶著牆慢慢站起來,臉色蒼白如紙,隻有那雙眼睛格外紅,喏喏道:“我...我等師哥。”
夏侯惇略微頷首,讓丫鬟扶鐘婉回屋,又吩咐剩下的奴仆燒水的燒水,給外麵親友送信的送信。
院子裡忙碌起來,不再是他剛回院子時的一盤散沙景象。
夏侯惇的師父是外來人落戶譙縣的人,在譙縣沒有什麼根基,他的死,在譙縣也沒有掀起什麼風浪。
唯一掀起風浪的,是夏侯惇殺了侮辱師父的潑皮。
時年夏侯惇十四歲,一戰聞名。
夏侯氏原本就是譙縣的望族,又因為提人頭過鬨市的事情,讓方圓幾十裡的百姓無不對他生畏,原本死得悄無聲地的他的師父,也因為他的緣故,被當地之人推崇,葬禮辦得十分隆重。
一路上,鐘婉哭昏過幾次,他穿著孝衣,讓丫鬟照顧好鐘婉。
眾人看他的目光多是膽怯,丫鬟對他唯唯諾諾,他知道有什麼東西自他殺人之後,便開始改變了。
師父死後,他並沒有遣散院子裡的奴仆,每月送銀兩給鐘婉,讓奴仆們好好照顧鐘婉的生活。
隻是自師父下葬,鐘婉變得更沉默了,在門口一坐便是一天,目光沒有焦點,也不知道在看什麼。
他想勸勸鐘婉,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靜默良久,對鐘婉道:“亂世終究會平定,懷璋總會有回來的一日。”
懷璋是丁璜的字。
鐘婉抬起頭,看著夏侯惇,道:“那亂世什麼時候會平定?璜哥哥什麼時候會回來?”
秋風卷起落葉,鐘婉鬢發隨著秋風飄蕩,輕輕道:“我怕我等不到他了。”
夏侯惇不知如何回答,便隻好多派人手,去外麵打探丁璜的消息。
丁璜是丁家的獨子,丁璜被抓走後,丁家的女兒丁璿被當地的諸侯王看上了,生拉死拽要丁璿給他做妾。
漢家的皇帝葷素不忌,男女不論,隻要瞧上眼了,什麼都敢往床上拉,更彆提隻是一個十歲的女娃娃了。
夏侯家與丁家是世交,夏侯惇得到消息,便帶人去阻截,還未走到地方,便遇到了將丁璿救回來的曹操。
曹操遊學歸來,帶著同窗賞玩風景的時候,恰遇到了被諸侯王帶走的丁璿,順手便將丁璿救下來了。
曹家與丁家互有姻親,丁璿的母親是曹操的姑母,丁璿被救回來後,兩家怕諸侯王報複,便早在地給丁璿和曹操舉行了婚禮。
丁璿年方十歲,是沒辦法與曹操圓房的,丁家便陪嫁了幾個貌美的丫鬟,好伺候血氣方剛的曹操。
鐘婉的父親是丁璜的師父,鐘婉也被丁家一同邀請,夏侯惇帶著鐘婉,一同去參加曹操的婚禮。
作為從小一同長大的人,夏侯惇太了解曹操的性格了——遇到漂亮的女人,便走不動路。
為此事,夏侯惇便對曹操道:“今日之後,你便是有了家室的人了,以後好好待璿妹,莫再做荒唐事了。”
曹操喝著酒,大笑著說好,眼睛卻偷偷瞄在丁璿身邊的貌美侍女上。
夏侯惇見此喝酒搖頭,覺得丁璿與曹操有得鬨。
丁家在譙縣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存在,把女兒養得囂張跋扈不講理,把兒子養得甚是文弱溫潤,曹操好色,丁璿驕矜,兩人湊在一處,隻怕以後的日子天天雞飛狗跳。
夏侯惇喝完酒,準備回家,剛出曹家大門,便看到鐘婉立在風裡。
丫鬟奴仆們被她遠遠打發在身後,清冷的月色將她秀美的臉照得蒼白。
夏侯惇眉頭微皺,解了自己的外衫,披在鐘婉身上,替鐘婉擋著風,道:“立在風口做什麼?”
鐘婉淒涼一笑,拉住夏侯惇的袖子,淚水在眼眶裡打著轉,顫聲道:“師哥,你娶我好不好?”
夏侯惇微微一怔,上下看著鐘婉,道:“誰又說你了?告訴我,我替你殺了他。”
鐘婉搖頭苦笑,道:“我不想再等了,也等不來璜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