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亂世,太長太長了,我熬不下去了。”
夏侯惇默然,娶了鐘婉。
新婚之夜,鐘婉喝得大醉。
夏侯惇進屋,鐘婉扯著夏侯惇的袖子,紅燭相映,鐘婉笑顏如花:“璜哥哥,你...終於回來了...是不是...我,我等你...等得好苦。”
月色如銀線,穿過窗台照在鐘婉身上。
夏侯惇突然想起,鐘婉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
他照顧得了鐘婉的生活,卻照顧不了鐘婉的心思。鐘婉想著的,念著的,永遠是溫潤如玉的丁璜。
屋子裡伺候著的丫鬟婆子們被鐘婉的話嚇得瑟瑟發抖,低頭垂眸不敢去瞧夏侯惇的麵容。
夏侯惇淡淡道:“伺候好姑娘。”
她並不想做他的夫人,他也隻是把她當做需要照顧的小師妹。
夏侯惇說完話,大步離去,提著一壺酒,上了房頂,就著清涼如水的月色,不緊不慢地喝著酒。
如果不是亂世就好了。
不是亂世,以師父之才學,必是朝堂上赫赫有名的大儒,丁璜也不會被抓壯丁,鐘婉便不會等丁璜等到絕望,心灰意冷嫁給他。
這個亂世,太長太長了,長到讓人一眼看不到邊。
夏侯惇想起曹操問他的話:“元讓,生於亂世,正是你我建功立業之際,你可願與我一起,踏平亂世,重振超綱,再立漢室雄風?”
他是願意的。
他跟著曹操一同去洛陽做了官,看曹操勵精圖治,百姓們夾道相迎,他縱馬走在曹操身邊,突然有種前所未有的滿足。
如果亂世遲遲不能結束,那麼,就由他來終結吧。
曹操的官職越做越高,他回到譙縣幫曹操募集鄉勇。
鐘婉立在門口等他,與往日似乎有哪些不同。
他看了看鐘婉,遲疑片刻道:“若是有人欺負你,隻管告訴我。”
鐘婉笑笑,說沒有的事。
丫鬟捧來了茶,他垂眸喝著,一杯茶尚未喝完,得知他回來的消息的夏侯淵登門了。
夏侯淵娶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丁瑛,生了一個虎頭虎腦的兒子,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抱著侄女寶兒來認人。
寶兒是他二弟的遺孤,二弟死後,他又常年不在家,便一直由夏侯淵撫養著。
夏侯淵待寶兒比自家兒子都親,逗著寶兒,笑眯眯對夏侯惇道:“大哥,你總算回來了,這次回來,要在家多住兩天,與嫂嫂親熱親熱,好給我也添個侄子侄女什麼的,讓寶兒有個伴兒。”
鐘婉臉色巨變,咬了咬唇,哭著出了屋。
夏侯淵一臉錯愕,問夏侯惇:“我說錯什麼了?”
夏侯惇放下茶杯,扔給夏侯淵一句話,便追了出去。
“以後莫在師妹麵前說這些事。”
他和鐘婉一直沒有圓房,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子女。
鐘婉在屋裡鎖了門,他敲了許久鐘婉都不開。
不知過了多久,鐘婉終於開了門,眼睛紅紅將他請進屋。
鐘婉給他倒了一杯茶。
他喝著茶,斟酌道:“淵弟有兒子,我無需再為夏侯家延綿子嗣。”
鐘婉強笑道:“師哥又在說笑了。”
“師哥身為夏侯家長子,怎能不承擔夏侯家重任?”
許是連夜趕路,夏侯惇覺得頭有些暈,鐘婉的臉晃在他眼前,身體的某一處開始躁動不已。
夢裡星河如水,夢中執金戈踏平亂世,夢裡他看到一個女子的影子,卻怎麼都瞧不清女子的麵容。
數月後,鐘婉為他剩下雙胞胎的兒子。
再後來,丁璜戰死的消息傳來,鐘婉撒手西去。
他把鐘婉葬在鐘家墳地,白色鋪了滿地,他想起鐘婉問他的話,問他亂世為什麼永無休止。
亂世吞噬了太多人的性命,鐘婉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他變賣家產,幫助曹操募集鄉勇,討伐董卓,一路南征北戰。
曹操好色,丁璿善妒,新婚的甜蜜散去,二人叮叮當當,鬨個不停。
曹操心裡鬱悶,時常來找他喝酒,問他如何讓女子不善妒。
他慢慢抿著酒,道:“不愛你時,自然不會妒忌。”
他不在意鐘婉愛的人永遠是丁璜,鐘婉想著給他納妾,彼此不相愛,是夫妻之間最好的相處模式。
曹操喝了一口酒,幽幽道:“那我還是過現在的生活。”
“你是不知道,璿妹可好了,不吃醋的時候有多招人疼,她俏生生地往那一站,我渾身的骨頭都軟了。”
月色皎皎,夏侯惇看到丁璿叉腰立在月光下,麵上蒙著一層寒霜,衝曹操道:“曹阿瞞,你又喝酒!”
曹操連忙放下酒,一路小跑去找丁璿。
因為喝了太多酒,他站起來的時候還摔了一跤,甚是狼狽。
然而他不管什麼狼狽不狼狽,跑到丁璿身邊便是一頓猛親,嘟囔道:“我不喝了,我最聽你的話。”
丁璿揪著曹操的耳朵,看著一臉漠然的夏侯惇,道:“元讓哥,你也真是的,就不能勸著點不讓他喝酒嗎?”
夏侯惇收回目光,不置可否。
凶巴巴的女人,再怎麼有著一張豔驚四座的臉也是不好看的。
但沒過幾年,他便被自己狠狠打臉了。
星河如洗,一身盔甲的女子長發高高豎起,眉梢輕挑,眼波流轉,像極了開刃的劍,滿張著的弓,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危險。
曹操好色險些她視之如命的兒子曹昂,她與曹操的雞飛狗跳的情意徹底一刀兩斷,浴火中重生。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她長這麼好看。
可惜,再怎麼好看,她也不屬於他。
過去的她屬於曹操,現在的她屬於自己。
從頭至尾,她都不會屬於他。
那夜星光燦爛,她眼底的笑意比星光更甚,照得他周身的黑暗無所遁形。
她說亂世終究會終結,她說百姓們不用再過朝不保夕的日子,她說盛世太平,海晏河清,她說,她懂他的萬丈雄心。
她說,元讓啊,你且看著吧,你想要的,終究會實現。
他靜立在星光下,看著她不說話。
他想要的天下會實現,那麼,她呢?
官渡之戰,他縱馬守在她身邊,將射/向她的弩/箭全部攔下,看著她的那張臉,他突然就明白曹操當然與他說過的話——元讓啊,你是不知道,璿妹有多招人疼。
是的,真的很招人疼,招人疼到從未做過後悔事的他,竟然有些後悔當年救下她的不是他。
可是轉念又一想,那時候的他對她並無情愫,不過是以妹妹相待。
他喜歡的,傾心的,從來是現在這個睥睨天下運籌帷幄的丁懷玉。
世間從無回頭路可走,有些人的目光注定不會在你身上停留。
張郃送來她寫的信,是力透紙背的殺伐之意,他輕輕握在手裡,聽著山間的清風不說話。
他想起她說過的話,且看著吧,他想要的,終究會實現。
馬超驟然起兵,八/九日便攻破了潼關,曹操麵對馬超的西涼鐵騎束手無策,信使星夜疾馳將丁璿請回。
北地常年大雪,白茫茫的一片甚是晃眼。
他看到她隻身而出,極遠處的雪原似乎立著一個人,一身錦衣立在雪地裡,衣服上有著暗光流動。
錦衣的男子將她攔在懷中,她沒有推開。
清冷的月光似碎了一地的玉屑,夏侯惇收回目光,背靠著瞭望台,吹著塤。
丁璿曾說過,他吹塤的樣子很好看,與趙雲的蕭,周瑜的琴,合稱當時三絕。
北地的雪落了一層又一層,馬超繞過丁璿布的疑兵,南下直取許昌,丁璿得到消息,隻帶了五千士兵便去支援。
旁人都在擔憂丁璿的安危,隻有夏侯惇雙手環胸,靜默不語。
西涼錦馬超,西涼神威天將軍,兼資文武,有信布之勇,羌人甚懼之。
世人說錦馬超乃當時梟雄,他卻不以為然。
馬超是英雄,英雄,從來過不了美人關的。
後來的馬超果然降了,有人說馬超被丁璿三擒三縱,也有人說二人立下不可見人的約定,隻待曹操一死,他們二人便去快活過日子。
眾說紛紜,夏侯惇選擇不信。
馬超是何等驕傲自負的一個人,他若是想和丁璿在一起,又何須等到曹□□後?
夏侯惇返回許昌,在許昌城中,再次見到謬論旋渦中的丁璿。
她依舊豔驚四座,冠絕天下。
她帶著她的女兒清兒,似乎在挑選著什麼。
清兒說是她的女兒,更不如說是她陪嫁侍女的女兒,陪嫁侍女死後,清兒與曹昂一同養在她的膝下。
算一算年齡,清兒如今也十五了。
夏侯淵從身後拍了一下夏侯惇的肩膀,好奇道:“哥,你咋不走了?”
陽光落下來,灑在他銀質的眼罩上,他收回目光,道:“楙兒一十有六,該娶妻了。”
夏侯楙與曹清也算一起長大的人,二人小時候的關係頗為親密,越長大,便越疏遠。
夏侯惇問起原因,夏侯楙彆彆扭扭道:“清妹說她不在乎好看不好看,隻喜歡有才華的人,我沒甚才華,還往她身邊湊做什麼?”
外麵飄起鵝毛大雪,夏侯惇看著窗外雪景,淡淡道:“若喜歡,便求娶,莫等到她嫁了人,你又悔不當初。”
夏侯楙終究鼓足了勇氣娶曹清。
夏侯惇看著一身新裝的夏侯楙和曹清,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和丁璿。
史學家總是吝嗇筆墨,赫赫戰功的武將,翻手為雲覆手雨的家族,威加四海八方賓服的朝代,不過短短幾頁便揭過。
王朝更迭,萬民流離,於史書是一筆帶過的輕描淡寫。
個人的榮辱與補不齊的遺憾,是萬丈星河裡不起眼的塵埃。
多年後,將星隕落,九州同悲,天子扶靈送忠魂。
最後一捧土埋上,一片黑暗中,似乎有微風掠過,撫平棺木中人的皺紋與白發。
英武的將軍起身,銅鏡中,佳人對鏡理紅妝。
從彆後,憶相逢,幾回夢魂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夏侯惇瞳孔微微收縮,緊蹙的眉間舒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