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是顧玉汝在蘇州時買的成衣,平時薄春山不注重穿著,常年就是一身黑衣,如今換得截然一新,看著倒像那麼回事。
不光換了衣裳,連發髻上用的束帶,腰間的腰帶、荷包、玉佩、鞋等等,都是新的,還是顧玉汝專門挑著配的。
她一麵替他收拾,一麵道:“世人皆虛榮,隻敬羅衫不敬人,我雖知道你不在意這些,但我怕就你以前穿的那些衣裳,恐怕連兵部都進不去。”
“你在蘇州購置這些,都是為了這?”
她嗔了他一眼:“你若真留這裡做了官,不管大官還是小官,少不了日裡會與人交際,官太太可代表的不光是自己的麵子,也是自家男人的麵子。我這個麵子不做好,丟的可不是我的人,而是你的人。
“且天子腳下,自持非同尋常,不光排外,也都瞧不起外地人,覺得外地來的都是鄉下人,換身衣裳就能節省的事,那就入境隨俗吧,何必給自己找不自在。”
聽她這麼說,他也就不掙紮了,老老實實讓她收拾,她讓抬頭就抬頭,她讓彎腰就彎腰。
素來知道她賢惠,但這還是她第一次這麼細致的給自己收拾打扮,薄春山也美滋滋的,自己美了不算,還時不時招惹她一下,惹得她又是翻眼又是嬌嗔。
“你以前來過這?”
“那倒沒有來過。”
不過她去過北晉的京城,彼時她初來乍到,還不懂什麼叫官夫人官太太的交際,那時候齊永寧也不是官,隻是因為齊永寧和李顯耀的關係,李家對齊永寧多有拉拔。
這種拉拔可不光體現在官場仕途上,也是在女眷結交上,男人有男人的交際,女眷也有女眷的交際場,雙管齊下,才能迅速融入進去。
彼時她被宋氏帶著,去參加了幾場李家或是李家親戚家女眷設的宴,當時在場的不光有各家未出閣的姑娘們,還有各家的太太夫人們,一般有誥命在身的才能被稱之為夫人,還得是高品級的誥命。
她們頭一次參加這種宴,宛如進了孔雀園子裡的山雞,不光是衣著打扮,甚至是身上的首飾,都不是‘當下時興’的,也不是‘京裡流行的款式’。
雖然沒有冷眼,但那種排斥是無形的,無形就讓你自慚形穢。
等下次再去,哪怕回去後宋氏就斥巨資為自己為她,都添置了幾身新衣裳新首飾,還是顯得格格不入。首先你從底子就是虛的,你不懂這裡的一切,你聽那些姑娘太太夫人們聊的東西,就像聽天書,根本插不上嘴。
後來李家女眷安慰他們,說是新來的就是這樣,都會被瞧低,日子長了就好了。
那時她其實已經意識到,李家確實有拉拔之意,但李家的女眷未嘗沒有下馬威之嫌,下馬威主要是針對她的。
開始她也不懂,一次偶然之下聽見宋氏和榮婆子私下念叨,說是李家有把家中女兒許給齊永寧之意,隻可惜齊永寧成親成太早了。言語中頗多遺憾,平時宋氏出外交際若是受了氣,回來也會埋怨她幾句,仿佛她交際受阻,都是因她之故。
隻是彼時她已經不會再惶惶不安了,也不會不明所以,因為她已經懂了,一個人若是厭惡你,怎麼都會厭惡,她的不順都來源你,會遷怒你,倒不如遠離且做好自己,不喜不悲,方能自處。
“怎麼聽你這麼一說,我反倒有種預感,這趟去兵部不會太順利?”
顧玉汝想了想道:“他們就算晾著你,也不會晾你太久,畢竟用得著,你這趟去了,且不要急躁,看看再說。”
之後薄春山出了門,八斤因為昨天太興奮玩得太累,到現在還沒醒。
顧玉汝去把女兒叫醒,讓她去吃了早飯。
早飯是刀六帶著人出去買的,就是些包子和米粥,隻是米粥已經涼了,她讓田丫去熱了一下。
這時去買米麵的人回來了,因為人多食量又都大,這兩樣買的特彆多,每樣都是兩三麻袋。
往院子裡運的時候,有人過來串門,好像也是住在這裡的官員家人。
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生得臉頰瘦而顴骨高,見她模樣和臉色,顧玉汝覺得此人定是個喜歡斤斤計較之人。
她似乎沒有猜錯,此女不光喜歡斤斤計較,還特彆不拿自己當外人。在院子裡轉了一圈,四處看了看,不是滋味的說了一句:“這院裡就你們一家住?”
當時顧玉汝被她問得一愣,但也沒有遮掩,大大方方地點了點頭。
“家裡人多。”
誰知對方又酸裡酸氣來了一句:“看模樣是個大戶人家咯。”
然後人就走了。
等她走後,田丫忍不住道:“這人是個什麼人,往人住處闖,說話還陰陽怪氣的。”
顧玉汝搖了搖頭,道:“彆理她,這裡住的也不是我們一家,人員也混雜,平時少出門,也不需要與外人結交。”
“是,太太。”
.
此女姓呂,就住在隔壁。
與這邊不同,隔壁那座小院整整住了五家人。
這五家人都是留京候缺的,就如同之前那個小吏所言,這種賴在會同館裡等著候補的官員特彆多,能住進來的或是有銀子或是有路子,外麵多的是人擠不進來。
至於為何他們都喜歡住在會同館?
除了這裡離各部堂衙門近,跑路子時便宜些,也是因為這裡來往的官員多,指不定就能從中得到機會。
整個會同館分為五個部分,東南西北各一,正中則是會同館辦事的廳房屋舍,其中能住進東南兩處的,多是身份地位不一般,要麼是外地高官進京辦事,哪怕是候補,之前也可能是官至四品以上的,才有資格住在這裡。
至於西北兩地,則都差不多,住的都是些外地低階官員進京辦事的,或是以前就是些芝麻綠豆的小官,花了錢或者走路子住進來等著候補的。
一個院子住了五家人,平時磕磕碰碰,哪兒哪兒都是事,呂氏早就尋思著想換個地方,她慣是潑辣,又仗著是個婦道人家,尋了管事小吏幾次,都與她說實在沒地方了。
可這就叫沒地方了?
那隔壁那家住的院子是哪兒來的?
其實之前隔壁是住了人的,隻住了兩家人,昨天被挪走了,也不知道是換到什麼地方了,呂氏一直想的就是挪到隔壁去了,誰知被人占了,人家還是一家住一個院。
呂氏回去後越想越氣,忍不住找丈夫撒潑。
“你這個不中用的悶葫蘆,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進京候個補,一候就是快一年,之前與咱們同住這裡的劉家、趙家,人家男人怎麼就都候到缺了,哪怕做不了知縣,隨便做個什麼官也行,總比憋在這裡,翻個身隔壁都能聽見,我怎麼嫁了你這個不中用的……”
本來就在一個屋簷下,呂氏這一鬨,院中的人都聽見了。又由於他們這個院子住的人家多,平時是不關院門的,連院外都有人聽見動靜。
住在這裡大多數的人,說起來是個官,卻是候補的官。
所謂候補,就是暫時沒有缺額,等待吏部安排實缺的官員。就比方說,你考中了進士,按規矩朝廷會給你分派差事,可若是各地暫時沒有缺額,或是沒有合適你的差事,你就得等著吏部安排。
還比如說,你之前做了縣令,三年到期任滿,又沒給你安排新的去處,你就需要等著吏部再給你安排缺。
這個候補的時間可長可短,若是有關係有路子有錢,可能很快就能拿到缺額,可這世上大多數人是沒關係沒路子還沒錢的,那你就等著唄。
其中這些等著的人裡,也會進行一種優勝劣汰。
總而言之,候補之難,看看呂氏就知道了,她男人以前是個小地方的縣官,可能考評算不得優,期滿後就一直沒補到缺,已經在這裡住了快一年了。
……
隔壁吵成這樣,顧玉汝所在的院子自然能聽見。
尤其好像還是跟他們有關係,她本來不好奇的,也好奇上了。
見門外站的人多,有許多人議論,她也就帶著田丫出去看看熱鬨,通過大家的低聲議論,也知道了關於呂氏一家人的事。
這還是顧玉汝第一次接觸到這種底層官員的人家,她前世也聽人說過候補之類的,但從沒有見識過,也沒有接觸過,此時倒也能理解方才呂氏為何那副表現,又為何說出那樣的話。
說白了,性格使然是一,也是長久憋在這裡,人顯然已經到了瀕臨爆發的地步。
之後熱鬨散去,可能有呂氏之前的打頭陣,或是有人知道呂氏兩口子吵架跟這邊有關係,之後也有數家前來串門。
多數是女眷出麵——大家都知道這家的男人早上出門了。從這點顧玉汝也意識到,看似不顯山不露水,實則這裡住進的每一家,先前住進來的人家都會留意,甚至會打聽相關事宜。
同時,這裡的經曆也讓顧玉汝意識到,薄春山這趟去兵部可能會真的不順利,她和薄春山之前所說的話似乎一語成讖了。
果不其然,薄春山中午回來後,大致說了下自己去兵部的經曆。
倒也沒人冷落他,去了也有人接待,卻是個小吏。看過讓他進京述職的公函後,對方倒也笑容可掬,說了許多場麵話,等到說重點的時候,對方隻說此事不是由他管,管這事的人暫時不在,現在已經知道他住在會同館,讓他先等著,等過後會讓人去叫他來兵部。
又跟他說起應天城,說他們大抵第一次來應天,應天有很多處必去之地,例如報恩寺,清涼寺、靈穀寺、烏龍潭、莫愁湖、鐘山、燕子磯、雨花台等等,讓他閒暇之餘可帶家眷各處遊玩,一定會覺得不虛此行。
這小吏的態度其實是有些奇怪的,說起正事含含糊糊,說起遊玩卻頭頭是道,十分起勁。
顧玉汝聽完,道:“他既說讓我們多四處遊玩,那就去遊玩遊玩吧,我們都是第一次來應天,就當是熟悉地方了。”
可薄春山卻覺得若是他們出門遊玩,兵部若是找他,一時找不到人怎麼辦,後來又想留人看家便可,倒也沒再提出異議。
之後的半個月裡,顧玉汝和薄春山帶著八斤遊遍了大半個應天城,除了晚上的秦淮河沒有去過,應天多數地方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
而遊玩了幾天後,每天回來薄春山第一件事,就是問兵部有沒有人來找過他,得到的答案都是沒有,此時他倒也明白為何之前妻子會說讓你多四處遊玩,你就多去遊玩的話。
其實不是他不懂,隻是總還有一絲希望,有希望才會失望。自此之後他也就一門心思就帶著妻女四處遊玩,不再問兵部可有來人之事,想看看那些人到底在耍什麼花招,就打算把他晾在這?
而經過這麼些日子,住在會同館北角這些人家對薄家也有了些了解。
本來薄家當日來,旁人還隻當他們是有什麼依仗,才能獨占一個院落。後來經過打聽,知道對方男人就是個芝麻大小的九品武官,還在想這家人莫是有什麼來路或是哪個世家高官的親戚?
經過這大半個月觀察,倒是什麼也沒有,就是有一股子‘癡傻’勁兒。
他們見薄家男人不知出去打點,竟成天就知道帶著妻女四處遊玩,隻當此人不曉得厲害,做人太天真,等以後嘗到苦處就知道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