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極深。
大魏如今正值秋涼風盛,夜風呼嘯。
一隊人馬簇擁著一輛馬車悄然進了都城。
楚墨輕擁著懷中昏睡的女人,良久不曾動一下,隻偶爾輕撫下她雪白的發,臉色蒼白疲憊。
隻有她昏睡時,他才能夠肆無忌憚地擁抱著她,而不用害怕她對他本能的排斥。
“王爺,到了。”馬車外,侍衛的聲音傳來。
楚墨小心翼翼地抱起薑斐,緩緩下車徑自去了臥房,撫摸了下她再無血色的臉頰後,方才起身朝後院走去。
“那散人呢?”他啞聲問道。
侍衛忙道:“白日裡喝了不少酒,這會兒已經清醒了。”
楚墨再未多言,徑自走向後院一處彆院,還沒走進便聞到陣陣酒香。
種蠱的散人無名無姓,隻對人說他叫酒癲,一生獨愛酒與蠱。
當初,酒癲用血絲蠱救了薑蓉蓉,領了幾箱珠寶便離開了。侍衛卻怎麼也沒想到,在他離開的第二日,在書房一整日一言不發的楚墨,會駕馬騎行了一日一夜,將酒癲又接了回來,二人不知說了什麼,之後楚墨便將他放在偏院以上賓之禮相待。
楚墨抬手製止了侍衛,隻身走進彆院。
酒癲坐在屋中,看見他來,不過輕飄飄掃來一眼。
“你之前所說的,我應下你。”楚墨垂眸,開門見山道。
酒癲一愣,看向他:“你可知要付出什麼?”
楚墨笑:“不過是成一個藥人而已。”
血絲蠱,酒癲用他親手以少量毒飼養的蟾蜍養了十年,才養了一隻。
可其實還有一個法子。
以人身飼蠱。
血絲蠱以百毒為食,隻需將血絲蠱種在身體內,日日食劇毒,日日催毒藥發作以滋養血絲蠱。
隻需七七四十九日,血絲蠱便能養成。
“可不止成為一個藥人,”酒癲看著他,“王爺,醜話我說在前頭,血絲蠱嬌慣,一旦入肉察覺到你身體在抵製便會即刻反噬。你一朝飼蠱,此生便再離不開蠱藥,一日不吃,便有如百爪撓心,會生生痛死,甚至有損陽壽。若是哪日毒藥毒發時傷到肺腑,便是失明、失聰甚至殘廢亦不是不可能,中間再痛苦也絕不能半途而廢。”
楚墨垂眸:“我知道。”
可是他沒有辦法了。
他不能看著薑斐死,那比殺了他還要痛苦。
他一生利用過那麼多人、耍過那麼多心機,這一次,是真的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
酒癲看著他,最終搖搖頭歎息一聲:“你既然決定了,那我便答應你,你今夜再回去好生想清楚,明日一早若還願意,我便給你種下血絲蠱,前七日不用服毒飼蠱,等七日後血絲蠱適應了你的軀體後,才能繼續。放心,這幾日不會太痛苦。”
楚墨頷首:“多謝散人。”
話落,轉身離去。
回到臥房時,薑斐仍背對著他,雪白的發散落身後,在昏黃的燈光下分外刺眼。
楚墨沒作聲,良久輕輕上榻,溫柔地從身後抱著她的腰身,肢體蜷縮著,將她裹在自己的懷中,貪戀的汲取著她身上的香氣。
“斐斐……”他像沙漠裡渴了許久的人得到了一絲甘霖,低吟著她的名字。
薑斐聽著他紛亂的好感度,微微挑眉,垂眸看了眼環住自己腰身的大手,而後掙紮了下,坐起身謹慎地看著楚墨。
白發如上好的白色綢緞,徐徐滑開。
楚墨看了眼空蕩蕩的懷抱,也隨之坐起身,迎著她的目光:“我知道,你對我仍有排斥。”
薑斐一愣。
“七日,”楚墨笑了笑,“給我七日時間,之後,我便給你數月自由。”
薑斐眉心輕皺:“你這是什麼意思?”
楚墨上前拉著她的手,輕輕摩挲著,溫暖著她冰涼的指尖:“我隻要七日,可好?”
薑斐最終答應了下來。
楚墨很高興,這一夜,他擁著她,睡了這段時日最好的一覺。
第二日,薑斐起榻時,楚墨並不在身邊,她也未曾多問,洗漱後便坐在梳妝台前梳著發。
不知多久,她本拿著木梳的手被一隻大手接了過去。
薑斐轉頭,楚墨正站在她身後,一下下地為她梳著發。
比起昨夜,他的臉色很是蒼白。
“今日不出門,便為你梳個簡單的發髻。”楚墨輕道。
“嗯。”薑斐隨意應了聲,看著楚墨熟練地綰起發絲,拿起珠釵固定,而後又道,“走吧。”
“嗯?”薑斐不解,“去哪兒?”
“膳房。”
薑斐愣,扭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在你這裡我還要親自做膳?”
楚墨怔了片刻,旋即笑出了聲:“我做給你吃。”
膳房的東西早已備好,薑斐掃了一眼,眉眼有幾分詫異,竟真的都是她愛吃的。
楚墨忙碌時有條不紊,薑斐在一旁偶爾打打下手。
隻在飯菜做好時,楚墨夾起一筷遞到她唇邊。
薑斐愣了愣。
楚墨道:“嘗一嘗味道如何?”
那副模樣,和當初薑斐喂他飯菜時,一模一樣。
薑斐遲疑了下,吃了一口,不得不說,楚墨做的飯菜有幾分味道。
第二日,他們依舊沒有出府。
楚墨派人將薑斐接到了書房中。
——這書房,和薑斐在公主府的書房,一模一樣,便是書案旁的軟榻都分毫不差。
楚墨沒有忙,他隻是拿著一本兵法古籍隨意翻看著,薑斐樂得自在,在軟榻上看著話本。
隻是看到一半,唇被一塊香甜的糕點輕觸著,她轉頭,正看見楚墨含笑的眼。
薑斐了然,敢情楚墨是要和她溫習以往的夫妻日常呢。
第三日,楚墨的臉色越發難看了,整個人如同被瞬間抽去半身血一般,臉色死白。
他能感覺到體內的血絲蠱逐漸適應了這具身體,並不斷蠶食著他的血肉。如骨頭與血肉活生生分離開來一般。
這一天,楚墨在房中,安靜地替薑斐描眉,輕柔地、細致地描著,一筆一筆,很是認真。
後來,舞劍、撫琴、放焰火……
他陪她做了個遍。
就像這座都城裡萬萬千千的尋常夫妻一般。
直到最後一日,這日一早,薑斐起床便看見一眾侍女手中拿著珠釵華服等在門口:“這是……”
“王爺說,要咱們今日給王妃好生打扮。”一侍女道。
薑斐還要再追問,楚墨從彆院的方向走來,臉色有些蒼白,整個人像一夜之間虛弱了不少:“怎麼了?”他啞聲問。
“我為何要這番打扮?”薑斐看向他。
楚墨掃了眼侍女手中的名貴物件:“這些是給王妃準備的。”
“斐斐,你現在是我的王妃。”
薑斐一滯,最終任由侍女梳了發髻,換了華服。
再出來時方才發現,楚墨也已換上了和自己身上這件華服相稱的袍服,見到她後,他愣了愣,而後上前,牽著她的手走出門去。
他們去了大魏的皇宮,迎了文武百官的跪拜。
這一天,楚墨牽著她的手未曾鬆開過。
當晚,他們回到府中,楚墨便抱著薑斐,輕輕搖晃著,直到懷中的女人睡著,他才垂眸看著她:“你會沒事的,斐斐……”
“你的毒是我種下的,我便定能解得了。”
“往後,斐斐,記得也好,不記得也罷,我們都不會分開了。”
“陸執會保護你,整個王府也都會護你安生。”
“斐斐……”說到後來,他的聲音已近喑啞。
七日到了,可他卻依舊想將這一晚留的長一點,再長一點……
從夜晚,到黎明。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窗子照進房中時,楚墨的身體陡然顫抖了下。
血絲蠱要發作了。
他輕柔地將懷中的薑斐放在床上,認真望著她的眉眼,而後輕輕俯身在她的白發間落下一個吻,而後是眼瞼、鼻尖,直到微涼的唇。
一滴淚落在她的臉頰。
楚墨直起身,輕觸了下眼下,看著指尖上的淚水,自嘲一笑。
他從未想到,他這種虛偽冷血之人,也會落淚。
下瞬胸腹一陣劇痛,楚墨低咳一聲,一縷血線沿著唇角流了下來。
楚墨飛快轉身,去往彆院。
床榻上,薑斐徐徐睜開眼,學著他方才的樣子,撫向他落在自己臉頰上的那滴淚。
楚墨的好感度,在落下這滴淚的瞬間,升到了99.
隻差最後一點了。
與此同時,彆院一處暗室。
酒癲難得沒有飲酒,神色嚴肅地看著短短七日便被血絲蠱折磨的近乎乾枯的楚墨,拿出一個銀紅色瓷瓶:“此毒名叫‘牽引’,比起寒花毒來,此毒毒性陰烈多了,是飼養血絲蠱最好的毒物,隻是極為傷人……”
“無妨。”楚墨打斷了他,看著那瓷瓶,將其接了過來,仰頭吃下。
酒癲輕歎一聲,仔細打量著他此刻的反應。
吃下“牽引”的瞬間,楚墨隻感覺體內的血絲蠱頃刻間便詭異地安靜下來,肺腑逐漸升起一股溫熱。
可那溫熱並未停下,反而逐漸變得熾熱,瘋狂灼燒著五臟六腑。
楚墨雙手緊攥著,想要克製那股劇痛,然而卻隻如杯水車薪。
那痛如狂風驟雨,頃刻間便席卷全身,肢體都隨之顫抖著,渾身立刻痛出一層冷汗,身上的每一寸血肉,都像被人拿著薄刃一點點的削下來般。
便是指尖,都如同有人拿著竹簽刺入十指的指甲中,在血肉裡瘋狂攪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