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薑斐便帶著季微出門了,一如既往地勾著他的手指。
季微習慣了她的動作,隻跟在她身邊安靜的走著。
不知道她帶著自己去哪兒, 也不知道有什麼事,隻是心中仍回想著她昨夜說的“找到讓他重新看見的方法”, 除了幾分不可置信,仍有沉沉的期待。
如今, 薑斐是他唯一可以依賴的人。
可是, 當聽見熟悉的鋼琴曲、門口熟悉的電子機械聲,嗅到與平民窟截然不同的冷雅淡香時,季微的腳步突然便停了下來,臉色微白, 唇死死地抿著。
他雖然是個瞎子, 但對這裡卻是不陌生的, 以往,他還是那個天之驕子的時候,曾經來過數次。
隻是季微沒有想到, 薑斐帶自己來的, 竟然是顧氏財團名下的餐廳。
“季微?”察覺到他的腳步停了,薑斐轉頭疑惑地喚他。
季微喉嚨緊縮著,擠出幾個字:“這裡是哪兒?”
“……”薑斐默了默,遲疑了下道,“一會兒我們進去就知道……”
“這是顧曦的餐廳!”季微厲聲打斷了她,因為用力嗓音有些嘶啞。
薑斐沒有說話,顯然是默認了。
季微悶咳一聲,卻如何也壓不下心中的惱怒。
她要他信她,可她卻帶自己來到這裡?
自從在鐵皮屋住下後, 季微從未出過門。
他害怕被人看見自己如今的廢物模樣。
可薑斐卻故意帶他到這個高檔的餐廳,很可能會見到以往他從不看在眼中、如今卻輕易被那些人瞧不起的人。
什麼“幫他重新看見”,她分明在存心羞辱他,折磨他早已所剩無幾的自尊。
“我先回去了。”季微甩開薑斐的手,便要轉身。
薑斐看著他的背影,驕矜的身形透著幾分難堪的脆弱,頭上的好感度也在若有似無地動著。
“季微。”她徐徐喚著他。
季微卻理也沒理,繼續前行,腳步微有踉蹌。
薑斐沉默片刻,再次幽幽開口:“你不想再看見了嗎?”
季微腳步一頓。
薑斐笑了笑,朝他走了兩步:“都來到這裡了,你甘心半途而廢嗎?”
季微的表情有些許鬆動,隻是雙手仍緊攥著。
“季微,我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薑斐緩步走到他身側,這一次沒有勾他的小指,而是將手嵌入他的掌心,用力握著,牽著他朝餐廳內走去,“你要信我。”
季微手指輕顫了下,腳步不由自主地隨著她朝裡走去。
然而當走進餐廳,聽見裡麵有片刻的死寂時,季微還是忍不住蜷了下手指。
薑斐將他的手攥的更緊了。
“這位小姐,季先生?”很快有服務員上來,神色平靜,目光卻不斷地看向一旁的季微,掃向他的眼睛。
“有預約。”薑斐點點頭,牽著季微一步步上了電梯。
身後的議論聲緊隨而至。
“那是季家的小少爺?”
“怎麼成了這副模樣?還瞎了?”
“穿的也這麼寒酸,如今還能到這種地方來……”
“未婚妻也和顧先生訂了婚,隻能找身邊那種女人了……”
季微用力攥著薑斐的手,竭力克製著心頭湧起的怒與辱。
直到電梯門徐徐合上,將那些人的議論聲也都關在門外,季微才懈氣般垂眸,死死抿著唇,一言不發。
“這麼在意旁人的看法?”薑斐突然開口,道的隨意。
季微沒有回話,隻沉默幾秒鐘後問道:“你說的,讓我能重新看到的方法是什麼?”
隻有能看見了,才能談複仇,才能將自己失去的都拿回來。
不論是物,還是人。
薑斐揚了揚眉梢:“你聽過‘義眼’嗎?”
季微一愣。
義眼,如今最頂級一種類人體器官,與人受損的視覺神經鏈接後,將義眼覆在眼球上,由義眼直接在大腦成像,便能透過義眼看見這個世界。
且義眼的材質能溶於人體,在一年的保質期後,義眼也會無聲亦無害地融入眼球。
季微張了張嘴:“你是說……”
薑斐頷首:“你的眼睛需要慢慢調理才能恢複,但我找到了一個正佩戴基因義眼的人,也許能幫到你。”
季微本昏暗的眼神亮了亮,這是否代表著,自己有立刻便能恢複光明的希望?
薑斐找到的人名叫付岩,原本是個醫生,隻是後來不知為何失去了左臂,便待業在家,偶爾做些私人接診的工作。
薑斐扶著季微走進包廂時,付岩已經在那兒了。
嵌了義眼的右眼帶著些許淺灰色,一隻手臂撐在餐桌上,左臂空蕩蕩的。
見到二人,付岩微微欠身,禮貌道:“薑小姐。”
薑斐笑了笑:“付先生。”
付岩點點頭看向季微:“就是這位先生?”
“是,”薑斐轉頭看了眼季微,“他的雙眼在一起車禍後便看不到了,還請付先生幫忙看看。”
付岩沒有推辭,起身走到季微跟前,拿過一個儀器,放出刺眼的光束照著季微的瞳孔,仔細察看著他的雙眼。
不知多久他起身:“這位先生的情況,可以嵌入義眼的。”
季微的雙眼顫動了下。
薑斐抓著季微的手也隨之收緊,嗓音微揚,顯而易見的雀躍:“付先生是說,若有義眼,他很快便能看見了?”
付岩聞言頓了頓,無奈地笑了笑:“話是這麼說沒錯,隻是這義眼並非那麼容易得到的。”
“那付先生的義眼……”
付岩摸了摸自己的左眼:“製作義眼的材質極為罕有,所以造價極高,以薑小姐和這位先生的能力……”
說著,他看了眼二人身上的衣裳,輕輕搖搖頭。
季微原本因激動而輕顫的睫毛驀地僵住,呼吸都如被冰住一樣,剛剛升起的一線希望驟然凝結。
如果是以前,他可以麵不改色的拿出錢來。
可是如今,他用什麼來買昂貴的義眼?
“錢的事我們會想辦法的,”薑斐捏了捏季微的掌心,複又道:“還請付先生告知,哪裡有義眼?”
季微一怔。
她剛剛極輕的力道捏著他的手掌,就像是在安慰。
而他的心,竟真的隨之輕鬆了些許。
付岩看著女人固執的目光,歎了一口氣:“有些富人會收藏各種類人體器官,以備不時之需,但這類富人多不差錢,沒人肯賣,還有……”
“還有?”薑斐追問。
付岩聲音輕了許多,默默吐出兩個字:“黑市。”
“黑市……”薑斐呢喃。
“薑小姐還是趁早打消這個主意吧,”付岩看了眼自己空蕩蕩的左臂,“得到什麼,總要失去什麼。”
“付先生這是何意?”
付岩看了眼一旁的季微,搖搖頭便朝門口走。
“付先生……”薑斐還要追問,腳步頓了頓,轉頭湊近到季微耳畔輕聲道,“等我。”
說完快步走了出去。
付岩似乎早便預料道薑斐會追出來,並未走遠。
“付先生,您剛剛說的,得到什麼總要失去什麼,到底是什麼意思?”薑斐安靜問道。
付岩無奈地看著她:“你一定要得到義眼?”
薑斐抿了抿唇,點了點頭。
“為了裡麵那個男人?”
“……”為了好感度。
這話薑斐自然不會說出口。
付岩卻隻當她默認了,歎息一聲:“為了一年的光明,我失去了這隻左臂。在黑市。”
薑斐詫異。
付岩搖搖頭,轉身離開了。
樓上。
季微仍坐在餐廳的包廂中,耳畔似乎還殘留著薑斐說話間的溫熱。
可他的心卻一片冰冷。
黑市,是沒有規則、無視法律的地方,那裡的陰暗遠令人聞之色變。
剛剛那個男人那番話,無疑斷了最後的希望。
他注定,還是一個瞎子。
門外一陣腳步聲。
季微垂眸,薑斐回來了吧?
可很快他在心中否認了這一猜測,不是薑斐,門外的腳步聲足有二三人之多。
他正要細思,包廂門突然被人打開了,伴隨而來的是嘲諷的笑聲:“季少爺難得來一趟,怎麼不和我們打聲招呼呢?”
季微身軀微緊,指尖顫了下。
這聲音,分明是曾經與他不和的那些紈絝。
季微摸索著扶著餐桌便要起身,肩膀卻被人用力壓了一下:“季少爺彆著急走啊,算算我們也很長時間沒見麵了。”
周圍幾人哄笑開來,一人道:“你還敢碰他?他身上的衣服不定有什麼病毒呢。”
那人嘲諷一笑,在季微的肩膀上擦了擦手:“怎麼能這麼說我們季少爺呢?季少爺可是高高在上的季家獨子啊……”
“放手。”季微猛地打斷他,嗓音陰冷。
那人一愣,繼而哈哈大笑起來:“好,我聽季少爺的。”
說完真的將手放開了。
季微死死抿著唇,站起身,循著來時的記憶朝門口走去。
方才那人卻突然伸出一隻腳來,絆在季微離開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