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蘇太後嫌這建章宮裡太過悶熱, 故而叫人開了窗,如今冷風吹進來,落到她身上,便如同利刃一般將血肉一塊塊剜下, 後背上躥起深濃的寒意, 這股寒意讓她整個人僵著,半句話也說不出口。
這哪是什麼溫聲細語的商量啊,分明就是警告與通知, 她的兒子再不耐與她玩這種揣度人心的遊戲, 這一回, 徹底攤了牌。
她能說什麼呢?說了又管用嗎?
嚴褚並沒有去看蘇太後驚愕失色的神情, 他隻是漠然起身, 踱步到窗口下, 麵色陰鷙,聲音寒涼:“朕不想日後做出廢後的事來。”
他浴血一生,一路走到今天的位置, 天下都掌握在手裡, 已然沒有太多的人和事值得他惦念著放在心上了。
若是站在這樣的高度上, 連立後都得受人製約,同一個壓根就沒正眼打量過的女子結發為夫妻,生下嫡子, 甚至死後……合葬同穴, 那麼他這個皇帝, 活得何其悲哀窩囊?
他的皇後, 無需家世顯赫,不必賢良淑德,哪怕她又吵又鬨日日需要他哄著都行。
那這個人,隻能是鹿元歡。
蘇太後將欲說出口的話就這般堵在了嗓子眼裡,她了解嚴褚的性子,他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蘇槿是兄長的嫡女,是她的親侄女兒,另一個侄女身子又弱,不知能活到幾歲,蘇槿便更成了全府上下的掌上明珠。若是真進了宮,清清白白的人被嚴褚冷待甚至廢後,她也再沒臉見蘇俞了。
可這唾手可得的榮耀,就這般丟了,蘇太後已然說不出此刻內心是個什麼滋味。
“罷了,哀家老了,管不動你的事了,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皇帝心底有數就行。”
片刻後,蘇太後擺了擺手,一臉的疲憊掩都掩不住,她甚至在想,是不是她本來就不該摻和這些破事。
到最後兩邊都不領情也就罷了,她倒攪和進了一淌渾水中,惹了一身的腥,她現在回過頭仔細想想,自己都覺著自己比年少時更衝動蠢笨。
蘇家的滿門榮耀,蘇俞都不在乎,她偏生寶貝得要命。
皇後的選立,嚴褚心裡早有成算,偏她不懂,千方百計想著給他尋個乖巧聽話的。
蘇太後緊皺著眉強撐著將手搭在吳嬤嬤的手上,瞧著倒是麵色如常,隻那臉色實在蒼白,她再沒有說什麼,隻在腳步停在門檻前時,回首提了兩句:“你舅舅想要過繼個年歲不小的養子在名下,你若是得閒了,便幫著掌掌眼。”
嚴褚目光在蘇太後身上掃了一圈,而後頷首,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個好字,便再沒有下文了。
出了建章宮的門,冷風肆無忌憚地刮過麵頰,冷到骨頭縫裡去了,庭前的一小灘血液半乾未乾,吳嬤嬤攙著蘇太後上了轎輿。
“太後娘娘方才衝動了,您再如何也不該這般闖建章宮,這事傳出去,就是皇上不怪罪,那些多嘴多舌的大臣們,又免不得背後議論了。”吳嬤嬤跟著轎輿亦步亦趨地走,如是說道。
蘇太後揉了揉眉心,開口道:“哀家就是不明白,不過是一個女人罷了。兄長護著梧氏,一護就是那麼多年,皇帝更離譜,護著個鹿元歡,竟是到了這種程度。”
這世上的癡情種,怎麼好似都聚集到了她的身邊似的。
等回到了慈寧宮,蘇太後便徹底說不出話來了。
慈寧宮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除了身邊一直伺候著的吳嬤嬤,她竟再看不到任何一張熟麵孔。
蘇太後便徹底明白了。
皇帝在建章宮裡給她留了臉麵,並不代表不與她計較今日的事。
吳嬤嬤站在一旁心驚膽戰,生怕她想不開又跑去建章宮和皇帝吵鬨一場。
但蘇太後卻隻是借口小憩,將人都趕了出去,唯獨剩下一個吳嬤嬤陪著,她招手,淡淡地道:“等兄長找到養子過繼,四丫頭定下婚事,哀家便去行宮裡住著,京都好則好,就是這天氣實在不討喜,哀家年齡大了,操勞半輩子,是時候該享享後輩的福了。”
吳嬤嬤見她終於想明白過來,自是喜不自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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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的建章宮偏殿,長風瑟瑟,元歡端端正正地坐在長椅上,手臂上的紅印子上了藥,此時清清涼涼,愣是將灼燒般的痛感壓了下去,然而在這樣的天氣,也是不好受。
蘇太後一走,嚴褚就來了偏殿。
這滿屋的藥味裡,青竹香與龍涎香混合的味道便格外的突出些,元歡攥著衣角,等了好半晌,既沒聽著他靠近的腳步聲,也沒聽著他開口說話的聲,心裡頓時就七上八下的沒個著落。
直到清茶拽了拽她的衣角,元歡才似是終於反應過來一般,從椅子上起身,那一拜還未下去,就被一雙有力的大掌托了起來,他的手指緊接著輕輕落在她纏了白布的小臂上,摩挲的動作帶著十二分的憐惜,他問她身邊伺候的人:“太醫如何說的?”
“回皇上,太醫給公主留了藥膏,說不消兩日,這傷便能消腫,也沒破皮流血,日後不會留疤。”
嚴褚頷首,下顎繃成了一條直線,他拂了拂衣袖,將殿裡杵著伺候的人都遣了下去。
麵對著眼前這張明豔如芙蕖的小臉,他心裡的許多紛雜心思,竟一重重沉澱下來,到了最後,隻剩下純粹的疼惜。
“皇上?”元歡見他久久不說話,又瞧不到他的神情,便拖著軟軟的調子開口疑惑地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