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 元歡才閉上眼沒多久,就聽到外頭傳來細微的動靜, 隻那動靜沒持續多久, 還不待她凝神細聽就沒了。元歡在榻上翻了一個身, 喚竹枝進來將最後一盞火燭熄了,黑暗中,她緩緩闔上了眼。
夢裡, 是一片虛無霧氣朦朧。
元歡早已見怪不怪,疾步走進霧色最濃之處。
七彩磚瓦映照出奪目的亮彩,她目光所至, 是千百萬的琉璃鏡片, 無數的影像橫鋪在她身前,從那裡頭傳出的喧鬨聲生生衝散了濃霧, 又在某一刹那,猛的歸於無聲的黑暗中。
元歡的意識,就在這一刻, 飛到了最中間的影像裡。
熟悉的皇宮, 熟悉的九層階梯。
但這一回,她住在破落清冷的院子裡, 夏日沒有冰盆,冬日沒有碳火,院子裡伺候的人是清茶和桃夏, 除這兩者之外, 無人管她的死活。
嚴褚也一直沒有出現。
元歡以局外人的身份窺探著自己曾經的記憶, 因此格外能感同身受一些,可她甚至還未弄明白前因後果,就等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芳菲殿破落,又是極冷的天,雪下了一尺多深,元歡身子骨不行,屋裡又沒有燒地龍擺炭盆,全憑人意誌苦熬著,寒意卻毫不留情,直直沁入四肢百骸才肯善罷甘休。
前來找事的人長了張陰柔的麵孔,年紀約摸著十五六歲,個子拔高,身上披著件純白的大氅,後頭跟著伺候的人一溜兒排開,瞧著便是來者不善的樣兒。
元歡聽得動靜,一路從屋裡咳著出來,小小的身子在漫天的飛雪中,格外的瘦弱不經,見了最前頭的男子,瞳孔一縮,旋即苦笑,無奈又低弱地喚了一聲三皇兄。
最受皇帝寵愛的三皇子,金尊玉貴被眾人捧著長大,更是內定的皇太子人選,但整日裡與京都裡的紈絝子弟混在一起,將所有的煩心事都丟給高貴妃處理,自己各種悠閒自在。
自然也是最看不起元歡的那個。
元歡低垂著眸子,他問一句她就小心斟酌著回一句,姿態放得極其低,但饒是這樣,還是觸怒了鹿邑,或者說,他原本就是來泄憤的。
後麵的場景元歡沒有看到,她的眼前飛快蔓出一片霧氣,等霧氣散儘的時候,她抬眸,瞧見鏡中的那個自己跪在雪地裡,狼狽地咬著下唇,鹿邑扯了扯嘴角,眼裡的陰鷙濃到化不開,“一個爬/床宮女生下的下/賤東西,也配姓鹿?”
鹿元歡的存在,成為後宮眾妃奚落高貴妃和她所出一子一女的話頭,再如何得寵得意又如何,還不是禦下不嚴,讓貼身伺候的宮女爬上了龍榻,還生下了個孩子。
鹿邑向來高傲不可一世,怎聽得了這樣的話語,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他無法改變,那麼但凡他有一丁點兒的不好過,鹿元歡也得千百倍地痛苦著,哀嚎著,永世都見不得光。
如果可以,他還想悄無聲息地弄死她。
就在鹿邑眼神發狠的那一刻,芳菲殿外,柔婉的女聲落入眾人耳裡。
“老三。”精巧的油紙傘將風雪隔開,高貴妃朝鹿邑招手,美眸將裡邊的場景掃了個七不離八,當下無奈,聲音不由重了兩分:“快些出來。”
元歡仍是跪在雪地裡,朝著高貴妃行了個大禮問安,而後被鹿晨曦身邊的嬤嬤扶了起來。
不得不說,鹿邑還是挺聽高貴妃的話,他從鼻子裡冷嗤一聲,掉頭揚長而去,從始至終也沒正眼看元歡一眼。
“歡歡。”高貴妃僅僅隻望了一眼鹿邑負乞離去的後背,而後回過身來凝視元歡的臉龐,眼神中出現了片刻的恍惚和複雜。
這等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笑著撚了元歡黑發上的雪花,聲音溫和:“你皇兄就是這個性子,對誰都這樣,你彆同他計較。”
元歡無聲苦笑,點頭道了聲是。
高貴妃勾了勾唇,目光落在後邊的蕭瑟屋子上,對著身邊的嬤嬤淡聲吩咐:“等會去趟內務府,給公主要點炭火和保暖的衣裳過來。”她的目光又落回元歡的小臉上,幽幽歎息一聲,道:“女子身子大多都受不得冷,你又如此瘦弱,更應注意著點。”
這些便純屬是板子之後給的半甜不甜的棗子了。
最後高貴妃走的時候,撫了撫她的眼角,由衷道:“你這雙眼睛,真是像極了你的父親。”
夢境在這裡本應戛然而止,可元歡卻接著繼續夢了下去,那是屬於高貴妃與大公主鹿晨曦之間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