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化身成了春日裡一場場綿綿細雨,流逝無聲,一過便是月餘。
程雙最終還是被接到高府,對外稱是遠房的表小姐,養在了常姨娘的院子裡,高覆與高忻拿主意的時候,顯然是想到府上還有個同樣年齡的五小姐,兩個小人互相玩鬨,程雙也不會覺著局促。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日子陡然沉澱下來,白日變得格外短暫,通常在涼亭裡一坐,看著五姑娘和程雙無憂無慮玩鬨,一下午就過了,亦或是約著高薇和虞葶說說府內府外的閒話,倒也的確比宮裡悠閒自在。
可一到夜裡,便有些難熬了。
京都春季多雨,空氣中時時刻刻都透露著一股潮濕,元歡身子弱,往往得疼到半夜才能閉著眼睛眯一會兒,這與小時的經曆脫不了乾係。高覆和高忻聽了這事,什麼話也沒說,但自那以後,隔三差五的就有郎中上府給她號脈看診,隻是看過後也沒有什麼立刻見效的法子,全靠靜養靜休。
除開這個,夢魘之症同樣困擾她許久。
似乎從她撞了頭開始,夢裡就無一日太平,次數多了,也能泰然處之,平靜麵對。
三月十五早,灰白條紋相間的山雀踩在窗框邊唧唧叫喚,高薇與虞葶相攜走進元歡的竹苑,說笑聲隱隱傳進裡屋,元歡衝著清茶頷首,莞爾:“昨日才說起這兩位,今兒就結伴來了。”
“去將鐲子取出來。”
說話間,高薇與虞葶已過了門簾,兩人今日都穿著藕荷色的衣裳,一個靈動清秀一個溫婉大氣,元歡瞧著,眼裡都似綴了光一般。
在此之前,她隻在失憶時見過虞葶一麵,還是不太美好的回憶,但高薇和虞葶玩得極好,久而久之,兩人也熟悉起來。
虞葶是原配嫡妻所生,哪怕後來繼母薑氏生下了幼弟,她也仍是虞將軍捧在手心裡的掌上明珠,後來回京上香時被色令智昏的蘇誠仄言語輕薄,老將軍震怒,成武帝下令嚴懲,同時封虞葶為郡主以示安撫。
一個月的接觸下來,元歡覺得這個姑娘十分聰慧,且善解人意,即使早看破了她的身份,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嫌惡與同情悲憫,這也是元歡願意跟她深交的原因。
虞葶這次來,是得了準信。
虞將軍亦是此次狩獵的隨行臣子,薑氏身子不好,又放心不下尚在繈褓中的幼子,就不想跟年輕人湊這個熱鬨。虞將軍一想,到時彆家和樂融融,自己孤家寡人,豈不太清冷了嗎。
因此虞葶不過輕言細語央了幾句,他便鬆口同意了。
“意料之中的事兒,虞將軍愛女的名聲在京都都傳遍了。”元歡手指搭在虞葶纖細的手腕上,嫣紅的珊瑚手釧襯得她肌膚雪一樣的白,她滿意地挪開眼,笑:“昨日哥哥命人送來了些首飾鐲子,我一眼瞧著這個適合你,就留了下來。”
高薇把玩著精致宮扇下垂著的玉墜,有些發愁:“我與二姐姐還不一定能去成,我前兩日好容易跟哥哥開了口,他聽完之後就說了一句——看上了哪家公子,跟哥哥直說便是。”
虞葶沒想到竟還能發展成這樣,當即笑出了聲:“何必這樣著急,你家哥哥都還未曾說親,哪有妹妹搶在兄長前頭的。”
“我哪兒敢說這樣的話啊,你是不知道,我哥哥變起臉來,整一活閻王,我光是想著都發怵。”高薇做著鬼臉抱怨,末了又歎:“至於爹爹跟前,我是不敢說話的。”
話題不知不覺又偏到狩獵上麵來,元歡目光微閃,輕聲絮語:“哥哥和爹估計不會願意我跟著去。”
——一旦跟著去,勢必要與嚴褚見麵。
高覆和高忻最怕這個。
虞葶斂了笑容,她與高薇對視一眼,安撫地拍了拍元歡的手背,問:“你自己是怎麼想的呢?”
關於元歡與成武帝之間的糾葛,外麵有太多的流言流語,她和高薇稍一打聽,就能得到不少消息,略一聯想近來宮裡風頭正盛的沅嬪,她們便自然而然往新歡取代舊愛這方麵去想,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來安慰她。
“漠北草原上狩獵原比中原來得驚險,我在漠北看了許多場,這次就不去了。另外,我聽珍寶閣的少東家說會新進一批稀奇貨,咱們到時候一起去珍寶閣逛逛。”虞葶見元歡垂眸苦思,久久不曾說話,便捏了捏她的指骨,輕聲道。
高薇跟著點頭。
幾縷細碎的陽光透過半開的小窗,溫柔地灑在元歡如海藻的烏發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朝麵露關懷的兩人搖了搖頭,輕而堅定地咬字:“不,我要去。”
尾音落下的那一刻,元歡自己都是一陣恍惚,她曾經以為,這話說出來,定是無比的艱難,無比的愚鈍,可真正說出來了,她隻覺得輕鬆。
就像是心口上壓著的那塊大石,突然輕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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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歡去見高忻的時候,已經將待會要說的,想說的話從頭到尾理了個順,但她從未想過,會在通往書房的小路上,撞上羅笙和唐延。
風一陣陣刮過,青竹葉被吹得摩擦著沙沙作響,幾隻布穀驚叫著撲棱著翅膀飛向更高的樹枝,元歡與迎麵三人遙相對立,亭亭玉立的姑娘似是被太陽照得迷了眼,側臉精致美好得不可思議。
羅笙和唐延同時停下了腳步。
這兩個都是見過元歡的。
高忻見他們這等反應,聲音不由沉了幾度,邊走邊簡單解釋:“歡歡本與我一母同胞,我們兄妹失散多年,兩月前才得以重逢。”
他顯然不準備將當年之事逐一說清,因此隻一筆帶過,重點就在“一母同胞”“兄妹”這幾個字眼上。
這是在暗示他們,如今元歡是高家的小姐,而不是前朝的可憐蟲九公主,他們那些以示驚訝的話,最好還是埋在肚子裡比較好。
高忻隱晦地瞥了眼羅笙。
他和唐延是老交情了,這個人最是瀟灑肆意,吊兒郎當,從來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必不會多嘴多舌說些什麼。唯有羅笙,給他的感覺很危險,溫和的外表下藏著什麼心思,沒人能摸透。
元歡飛快將眸底的訝異之色壓了下去,她上前朝兩位福了福身,而後側首望向高忻,笑了笑,緩聲道:“哥哥。”
羅笙不動聲色觀察著她的神情,最後竟發現,這兩人的眉眼,竟真有三四分的相似。
高忻的眼神無奈又寵溺,這絕不可能是在做戲。
羅笙突然扯了扯嘴角,臉上每一根棱角線條都柔和下來。
冥冥之中,他好似窺見了破曉的天光。
原來是這樣。
原來……
元歡見高忻抽不開身,也沒有過多停留,僅僅打了個照麵就原路回了自己院子,身後唐延的目光灼熱得恨不能將她生吞活剝。
她隱忍地皺眉,等到了拐角,清茶突然提醒道:“姑娘,這是去四姑娘院子的路。”
元歡停下腳步,青蔥一樣的手指揉了揉泛疼的眉心,她記起一些舊事,有些無奈:“唐延怎麼會來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