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太後走後,嚴褚挑開靛青的首飾盒,裡邊靜靜地躺著兩支玉蘭簪,一支羊脂玉,一支木簪,都不是什麼稀奇的物件,但經了他的手,刻了小半個月,也還算是能看下去。
時隔三年,他再一次踏進了瓊玉樓。
小姑娘一見到他,臉就冷了下去。
她生得好看,時間在她臉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乍一看,仍是心動。
兩兩相顧,半晌無言。
嚴褚將首飾盒推到她的跟前,緩聲道:“生辰禮。”
元歡挑開看了一眼,又飛快側首望向遠處,“拿回去吧,我不喜歡,也不會簪的。”
“歡歡。”男人一個字一個字說得艱難,“如果,朕放你離開,你會覺得開心嗎?”
“你會嗎?”小姑娘盯著他反問,那雙漂亮的秋水眸中亮起了一點點星光,望得他心尖發冷。
過了好一會兒,男人默然起身,聲音已恢複以往清冷自若,“收拾收拾東西,朕會命人送你出宮。”
元歡訝然,一時之間竟猜不透他這話是真是假。
直到她人坐在一輛素色小馬車上,遠遠看著關上的宮門,才恍然回神。
她終於離開了那個困了她二十餘年的牢籠。
元歡出宮的時候,嚴褚在城牆上看著,元盛在一旁作陪,他負手而立,啞著聲音問:“你說她這一走,還會想著回頭嗎?”
不會的。
他心裡比誰都清楚。
“明日,把查到的那些東西丟到高府。”他閉眼,聽見自己甚至有些冷靜地吩咐。
那是他最後能給的庇護。
元歡被接回了高家。
一年後,她由高家父子做主,與一個喪妻的三十歲男人成了親。
嚴褚混跡人群中,被那大紅的喜字刺得紅了眼,拳頭幾乎要捏出血來,然他最後什麼也沒說,頂著風雪回了宮。
後來,他立了後,納了妃,有了子嗣,蘇太後終於滿意,朝臣也不再揪著這個點死諫,每次午夜夢回,他卻一身汗地驚醒。
他做了無數的夢,夢見她好,夢見她不好,夢見她哭了,又夢見她朝著自己的夫君笑,她終於還是像一個初嫁人夫的新婦一樣,學會替夫君更衣,熬湯,素手撫琴。
撐起她天的那個人,不是他。
日子一晃二十年,成武帝五十三歲,鬢邊開始長了銀發,元歡也不再年輕,但仍是端莊秀麗的模樣,眼角也有了細碎的紋路,一笑,臉上依舊是兩個小梨渦。
可他的丈夫早在十五年前就開始花天酒地,一麵供著她攀著高家的高枝,一麵尋花問柳,肆意快活。
後來被一個青樓女子迷得顛三倒四,帶回府上做了妾,被人好一通笑話不說,更是鬨得府上雞飛狗跳,再到後邊,甚至開始動手打起了人。
家/暴這種事,有了一次就有兩次,一日,元歡被他扯著推到牆角,腦袋上磕了好大一個包,哪怕到了這個時候,她仍是冷靜的。
她說,和離。
元歡的背後到底還站著高家,高忻親自上門接的人,在房裡收拾東西的時候,她的丈夫終於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他低三下四地求,各種保證。
從始至終,元歡半個字都沒有說,已是下定了決心。
及至門前,那人麵容一陣扭曲,他惡狠狠陰惻惻地道:“你日日裝著這幅樣子給誰瞧呢,高家的嫡女,哈,若不是隻破/鞋,如何輪得到我頭上?你們高家做事不厚道,還要我給你留麵子?”
元歡靜靜地瞧著他,像望跳梁小醜一樣,聲音輕柔,沒什麼力道,卻一字一句的紮到人心裡,“我記得成親前,哥哥親自與你談過,你若是覺得冤,便去外頭與哥哥當麵說。”
那人瑟縮一下,到底沒敢鬨大。
是他自己的心思見不得人。
元歡身子不好,和離之後就養在高府的小院裡,又怕麻煩彆人,漸漸的連門也不怎麼出了。
彌留之際,高忻匆匆出府,回來時身後跟著一個她曾經無比熟悉,又到底已經陌生了的男人。
她抬眸,抿起一個極秀氣的笑來,滿園春光瞬間失色,她還未說話,便見男人半蹲下身子,眼裡有光影掠動,元歡再一轉頭看,高忻眼裡亦是如此。
她心裡便有了些數。
“歡歡。”
幾十年不見,他輪廓仍沒有什麼變化,隻是看上去,有些局促,元歡便彎了彎眼睛,喚了聲皇上,是極心平氣和的口吻。
嚴褚瞧著她的模樣,心裡翻湧著一股戾氣,怎麼也不是滋味,因而出口的聲音也自然而然低了不少,“他弄的?”
真是奇怪,隔了這麼多年,她幾乎還是能下意識察覺到,他這是不悅發怒的前兆。
元歡微楞,搖頭,低聲道:“沒有,是我自己身子一直不好。”
“高忻都同朕說了。”嚴褚聲音裡帶上一絲痛意,“朕會請最好的大夫,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病。”
這話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
元歡頭一歪,虛虛地靠在椅子上,唇色蒼白,仍有六七分年少的影子,她瞧著眼前半蹲著的高大男子,開口認真地道:“這麼多年過去了,皇上還是那麼俊朗好看。”
老都老了,哪裡還同這些美好的詞扯得上關係?
嚴褚:“這還是頭一回,你說朕俊朗。”
“我不說,也是如此。”元歡眼皮子有些重,這春日暖陽灑在身上,又愜意又困倦,她從一側的石凳上取出那個陳舊的首飾盒,輕而堅定地塞到他的手裡,咳了幾聲,道:“皇上拿著,留給陪您最久的娘娘吧,我這麼個人,來時無牽掛,死後亦不想留個牽掛。”
“我不值得。”她稍稍坐直了身子,認真道:“這些年,我知道的,皇上在暗中護著高家,護著我,我都能察覺得到。”
因為無法再裝聾作啞,所以覺得虧欠,覺得不安,覺得心疼。
這些情緒,滋生在一日又一日的黑暗裡,一旦說出來,便玷汙傷害了彼此。
嚴褚手背上暴出幾根猙獰青筋來,他嗓子啞得不像話,大有再說幾句話,就要冒青煙的架勢,“你亦為朕做過許多,鹿邑之死,太子墜馬,狩獵那次也是你回去找的高忻,這些,朕,都知道。”
所以歡歡,彆說虧欠。
嚴褚眸色暗得像是打翻了硯池,良久,他低低地喊:“歡歡——”
元歡含笑回眸望他,從喉嚨裡嗯了一聲,是婉轉輕柔的疑問語氣,嚴褚突然伸手,想要取下她烏發上一片泛黃的落葉,卻見她人,緩緩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再喚,無動靜。
嚴褚這才敢尋了她冰涼的手握著,力道狠得恨不得能融入自己的骨血中,他氣息有些不穩,在昭昭春光中,重重地摟住她的身子。
良久,他又伸手觸了觸她柔順的烏發,又是寵溺又是縱容,“沒關係,下輩子,你總該要喜歡我了吧。”
到了後來,他抑製不住地帶上了些哽咽,“再不放你走了。”
下輩子,絕對不會再放她走了。
既然走了也沒有過得很好,那就長長久久留在我身邊,一起下地獄也好,至少怕黑的時候,還有我護著。
嚴褚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天已泛亮,他驚得胸前後背全是汗,元盛正立在帳子外,低聲提醒:“皇上,該上早朝了。”
嚴褚揉了揉額心,突然就很想那個小姑娘,他上下動了動喉結,驚悸心亂的感覺一波勝過一波,“去,將二姑娘請進宮。”
元盛大驚,苦著臉道:“皇上,明日便是大典了,這……這二姑娘實在脫不開身呐。”
這位真的,心急成啥樣了,竟是一日都等不得。
“也罷。”
嚴褚被大典兩個字拉回了思緒,他闔了眼,站起身來洗漱更衣,沒有再強求。
不過一個噩夢罷了。
他和他的小姑娘,還有很多可以相伴的日子。
不急於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