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葶與顧町成親七年之後,到底還是如外人所言的出了岔子。
將軍府的人上門的時候,鎮國公府的人神情各異,有的暗自唏噓,有的麵無表情,也不乏暗地裡幸災樂禍的,但卻是無人敢說話,正堂裡一時安靜極了。
而在這次無聲戰役中大獲全勝的姨娘張氏,手撫著小腹乾嘔幾聲,眼裡泛開了漣漣的淚,也不知是喜的還是嘔的,總歸模樣瞧起來可憐極了。
老太太看不慣她這樣小家子氣的做派,索性扭過頭去同身邊的婆子問話,聲音裡不可避免地帶上了幾分慍意,“大夫人和國公爺呢?可有派人去請了?”
那婆子忙不迭地點頭,道:“去請了去請了,馬上就該到了。”
老太太麵容疲憊,接著轉過身同端端坐著的將軍夫人道:“這事是我國公府做得不對,委屈了葶葶,但若是因著納個妾就鬨和離,卻是萬萬沒有這個理。葶葶那丫頭懂事,今日說什麼也不會回將軍府的。”
薑氏笑得溫和,卻是綿裡藏針,待老太太將話說完才將將放下手裡頭捧著的茶盞,眼皮子微掀,搖頭道:“老太太也是知道葶葶的,我將軍府沒落頹廢之時也不忍委屈了半分,她自小又是個可人疼的,將軍時時捧在掌心裡都覺著不夠,自然不會準許旁人欺到頭上來。”
“您方才所說沒錯,男子三妻四妾實屬平常,哪家也沒有因著納個妾正室就要和離的理。”薑氏輕飄飄地掃了眼這正堂裡站著坐著的人,話鋒陡然一變,“當初求親的人踏破了將軍府的門檻,將軍準備應下雲陽侯世子時,是國公爺親自開口,黑紙白字地許下今生不納妾這樣的承諾,將軍感其一片心誠,兩家又是沾親帶故,老太太和善,必不會苛待了葶葶,百般思索過後才應下。如今國公府這般的做派,又與騙婚有何差異?”
這話說得嚴重,老太太眼皮子上下直跳,她擺了擺手,啞著聲道:“我膝下隻剩這麼一個兒子,已是年近四十,葶葶嫁過來多年都沒誕下子嗣,我這老太太心裡,怎能不急啊!”
僅是這麼一句,薑氏就懂了。
因為虞葶七年無所出,所以房裡下賤的丫鬟乘著國公爺醉酒時爬了床都被保了下來,兩月後經大夫把脈,確認有了身子後更是抬了姨娘,這還沒生下長子,若肚子裡的真是個男孩,照老太太這倒戈的速度,國公府上哪還有虞葶的立足之地呢?
薑氏不動聲色地壓了壓唇,拿帕子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開口:“那今日就請國公爺簽下和離書,兩人做不成夫妻,總還能存一份昔日的情,咱們兩家也不必為此鬨得臉紅,白白叫旁人看了笑話。”
老太太默了默,知道將軍府這是在逼她做抉擇。隻是張氏肚子裡的孩子,卻是萬萬不能出閃失的。
現如今納個妾就鬨得這樣,以後再想納幾個好生養的,怕是再不能了,若是虞葶一直無所出,那這個孩子,說不得就是國公府的獨苗。
她渾濁的老眼精光乍現,沒有再與薑氏搭話。
顧町得了小廝傳信,緊趕慢趕從外回來,他到的時候,虞葶也才將將由丫鬟扶著踏進正堂的門檻。
胭脂色的背影,纖細瘦弱得不像話,他心裡陡然刺痛一下,覺得是自己生生將這朵人間富貴花磋磨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見兩人都來了,老太太和薑氏同時站起身來,顧町先是朝老太太問了安,再鄭重地給薑氏行了個大禮,謙和有禮,聲音溫潤:“嶽母親臨,怎麼不提前告知?我也好推了旁事,親自相迎。”
瞧著眼前風光霽月,清雋有餘的男人,薑氏牽著虞葶的手,退後半步讓了這個大禮,雲淡風輕地開口:“當不得國公爺這聲嶽母,大家話都攤開說明了,我的來意你隻怕也知道,我今日前來,是為請國公爺簽下這張和離書。”
薑氏安撫地拍了拍虞葶的手背,從袖子裡取出早早就寫好的和離書,輕輕地放在價值不菲的黃梨木椅上。
顧町麵色一寸寸凝了下來,因著常年身居高位,骨子裡自有一股子壓人的氣勢,如玉般溫潤和雅的容顏倒平添了幾分煞氣,所有人在他跟前都不由得矮了一頭。
“嶽母這是說的什麼話?葶葶是我國公府的大夫人,我亦沒有犯下抄家奪爵的重罪,為何要簽這和離書?”
話是對薑氏說的,目光卻落在了虞葶的身上。
從老太太保著張姨娘開始,他們其實為著這事吵了幾回。
他對虞葶心懷歉疚,覺著是自己失言,醉酒亂事,但老太太態度堅決且年事已高,兩月的時間連連生了兩場大病,他並不能在這個時候賜下一碗落子藥再刺激到老太太。
他對虞葶的愛與好,幾年如一日,成婚前是這樣,成婚後也沒舍得冷待了半分。唯獨這次,他心情不好嗬斥了她幾句,小半個月沒有回正房罷了,怎麼就鬨到要和離的地步了?
虞葶麵色透著病態的蒼白,掩麵輕咳了幾聲,卻是沒有再瞧他一眼,隻垂下眼瞼自嘲地勾勾唇,整個人透著一種秋末花落的灰白與死氣。
老太太走到她跟前,麵容慈愛,聲音堪稱溫和:“好孩子,快勸勸你母親,有什麼事是不能坐下好好說的,和離這樣的詞掛在嘴邊,聽著就不吉利。”
虞葶終於抬眸,目光頓在張氏的身上,抿著唇不說話,也全然無視了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灼熱視線。
瞧她這樣,老太太的臉色慢慢的變了。
薑氏看不下去,皺著眉出聲:“鎮國公這話說得不對,你當初求娶葶葶時許下的承諾,莫不是當成了空氣?”
說罷,她卷起虞葶的軟袖,隻見那一截嫩藕似的肌膚上布著一塊燙傷疤痕,瞧著樣子是新傷,格外的猙獰可怖,周圍登時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鎮國公如今威風凜凜,數年前的承諾便是白紙黑字的擺著不認賬也可,隻是我將軍府千嬌百寵的嫡女嫁過來,卻要被一個下賤的姨娘這般欺辱?老太太倒是會息事寧人。”
薑氏輕嗤,接著道:“我上回來瞧葶葶時,她尚在病中,高燒不退,手上還有著傷,鎮國公連人影都不露一個,我派正房裡的丫鬟去請,竟是整整半日都沒個回信的,可見葶葶平素裡過的都是什麼日子。”
顧町溫潤的眸子徹底寒涼下來,他的目光凝在那圈醜陋的疤痕上,掩在廣袖下的手上陡然暴出幾根青筋,他開口,聲音隱忍而克製,“誰乾的?”
這般口吻,已是動了真怒。
無人敢上前搭話,老太太不得已開口為張氏辯解:“那日葶葶來我屋裡請安,張氏奉茶,腳下突然不穩,那茶水就濺到了葶葶的手上。”
“後來也喚大夫瞧過,我想著你公務繁忙,整日晝出夜歸,也沒派人去煩你。”
虞葶默不作聲將那袖子放了下來,鬢邊的碎發都透著壓抑的沉悶,顧町從未見她這樣的神情,無由來的一陣心慌。
“為何不罰?”老太太一而再再而三的有失公允,泥人也有了三分的氣,更何況虞葶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將軍府嫡女?
她最是怕疼,就是夜裡夫妻房事時也是一點疼也受不得,每每都要叼著他肩上一塊肉嗚嗚咽咽小獸一樣淌著眼淚細哼,那樣可怖的一圈燙傷,上藥時沒了自己在一旁哄著勸著,她是如何受過來的?
這一刻,顧町心底萬般不是滋味,又酸又脹,恨不能回到過去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外頭淅淅瀝瀝下去雨來,老太太自知理虧,聲音低了些:“張氏也是無心,葶葶手受了傷,她也受了驚險些動了胎氣,我叫人扣了張氏半年月俸,這事便算是過去了。”
虞葶在這一刻終於清楚地意識到,沒有孩子,她在這個府上就沒有立足之地,老太太不會幫她,顧町也不會。
他們嘴上的花言巧語說得有多好聽,行動上就有多叫人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