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顏從雞鳴城來一路到京城在到現在的丹寧鎮, 聞家人和楊飛的確都沒有提過聞昭這幾年帶兵打仗的事。
她隻知道她不在的這幾年裡他極少帶兵打仗, 大多時候都是找不見人影的。
所以她不明白聞昭為什麼見了自己就跑。
但現在他既然願意說出自己的心結總是好事。
她將自己的手遞過去, 被他極其自然地放到了自己的掌心裡,緊緊握住。
這個動作似乎也給了他一些信心, 他的眼神變得更堅定。
他做了一個深呼吸,沉聲說道:“以往祖父教過我,為帥者, 一是要打勝仗,二是要在戰場上避免不必要的犧牲, 無論是敵方還是我方戰士。”
莊顏點了點頭:“祖父教的沒有什麼問題呀。”她疑惑地看他,“怎麼了?”
因為她不經意間地跟著他叫了聞戰“祖父”這個稱呼,聞戰心下更是大定。
兩個人都坐在床上,莊顏是跪坐著的, 但聞昭個頭實在很高, 他看莊顏時仍是需要低著頭的。
莊顏租的這個小院子並不大, 兩人此時在的這個廂房更小,桌子上燃著蠟燭散發出一室溫暖的橘黃色光芒。
聞昭的眼神也變得溫柔,他凝視著她,將手握得更緊。
“五年前你失蹤在上蒙城, 韓雷傳回山寨裡的訊息是你可能被皇上派來的人抓走了,我本就心急如焚,西疆騎兵又……殺了二爺爺他們。我一時激憤, 忘了祖父的教導, 領兵時不僅將窮寇莫追的大忌拋諸腦後, 追擊逃兵沿途遇到幫著他們打掩護的人,我也全都沒有放過。”
“六年間我曾與西疆、燕趙對陣共五次,這期間我殺過降、堅壁清野時驅趕過無辜百姓。”
“幫逃兵打掩護的就不能算作是無辜百姓了吧?若他們無辜,熙朝被西疆騎兵殘害的邊境百姓們難道不無辜嗎?慘死在西疆騎兵馬蹄下的聞家老弱婦孺難道就不無辜嗎?我想你殺降肯定是有緣由的吧?是因為糧草不足養不了那麼多人還是因為他們做了什麼?如果不將百姓驅趕乾淨,怎麼能叫堅壁清野?這難道不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嗎?”莊顏很不解,“昭昭你以前打過那麼多仗,難道從來做過這樣的事?為什麼要把這些放在心上?還有,你剛剛的意思是,做了這樣的事情,你就不再是以前的你啦?”
聞昭定定地注視著她的雙眼,點頭:“是。”
聞家是將門世家,自大熙建國以來,每代都有人做到三軍主帥的位置。
為什麼隻有聞昭的名聲傳到整個天雲大陸,被傳為天生將帥之才、是白虎星下凡?
那自然是有緣由的。
聞昭的先輩們既然如此教導他,他們當然也知道百姓無辜,打仗時要儘量將傷亡降到最低,但很多時候戰場上局勢瞬息萬變,有些事情不是他們可以掌控的。
但聞昭不同。
他被稱為百年一見的天才將領,是因為他到了戰場上,總是能在最合適的時候做出最優的選擇。
講道理,在這個連地圖都畫不全的古代,沒有指南針沒有想洗地形圖,很多時候打仗都是要靠斥候營的兵卒們去探明周圍地形的。
但他們人數有限,能看到的也有限。
像是聞昭還沒有上戰場之前的將軍們去攻打西疆,率兵上了草原上就不辨方向,很多時候根本沒有遇到西疆軍隊,連西疆人都沒看見一個,他們就被困在草原深處差點出不來了。
聞昭從來不會,當初他一戰成名就是因為率兵去了西疆,那點人數對上西疆騎兵根本是以卵擊石,而且他的小隊騎的還都是大熙的戰馬,遠遠比不上西疆馬。
當時所有人都不看好他,說年輕人太過貪功冒進。
但聞昭那一戰深入西疆連克數個部落,攪得西疆大亂,對上西疆比他們多一倍的騎兵也沒有吃虧。當時西疆大軍正在於嘉關外跟大熙大軍對峙。
西疆後方傳來消息說有大熙的騎兵就要打到他們西疆的天城了,大王急招軍隊回援。軍心不穩之下,西疆大軍撤了。
當時不止是西疆大軍吃了一驚——熙朝?他們根本沒有草原沒有馬場,他們的馬跟西疆的馬站在一起都要矮上許多的。西疆人經常嘲笑大熙根本沒有騎兵!
連騎兵都沒有的大熙怎麼可能穿過草原深處奇襲他們有長生天保佑的天城?
聞昭不僅攪得草原不得安寧逼退了西疆大軍,還帶著許多戰利品一起回來了,當時他帶出去的人全都好好的帶回來,一個都沒少。
隻是大家都很臟很臭罷了,一個個頭發胡子臟得打結,不知道多少天沒洗澡,根本認不出來誰是誰。
自那以後,聞昭作為主帥打的每一場仗都跟他的成名之戰差不多。
每仗下來傷亡極少,不殺降兵,不禍害百姓。
因為這樣,後來民間就有人說他肯定不是白虎星,因為白虎星是殺神,打一仗下來不管是敵方還是我方,總要死它個幾千上萬人或者更多吧?
莊顏聽了聞昭的解釋之後,隱隱約約有點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他不再是那個近乎神話的、仁慈的大將軍了?
“那又怎麼樣?你還是打了勝仗、仍然在保家衛國不是嗎?難道你殺降兵是因為嗜殺想見血?”
聞昭搖頭:“不,當時降兵是為了拖住我們追擊燕國撤退的主力軍。”
“那不就是了?你又不是閒著沒事乾殺人玩,為什麼對自己要求那麼高?普通人怎麼可能像神話一樣完美無缺?連神仙都會犯錯呢。”莊顏若有所思道,“有時候被人過於神話了也不是什麼好事,對你的要求就會特彆高。現在你這樣正好。”
既然已經聊到這裡,莊顏就索性問道:“我剛回來時在遠延鎮見到了你,當時那條街上迎你的百姓都不吭聲,隻安安靜靜地看著就是因為被你嚇著了嗎?”
“遠延鎮外的大戰裡,我殺了燕國兩千降兵,當時鮮血喂滿了土地,地上都是血窪。”
莊顏點點頭:“當時若你不殺他們就要延誤戰機了對不對?”
“是。”
“那不就對了?慈不掌兵義不掌財,你既然是統帥三軍的大將軍,就要對麾下大軍、對大熙的子民負責的。隻要做的是對的事情就好了,不要對自己太苛刻。”莊顏眨了眨眼睛,“大將軍嘛,本來就是應該凶神惡煞的才對,可止小兒夜啼,凶神惡煞可做門神,這才叫成功。”
聞昭哭笑不得:“誰說的?”
“我說的!”莊顏猛一下挺直腰背,責怪他,“現在放心了吧?這樣說清楚不就好了?你跑什麼啊,浪費那麼多時間……”
“對不起。”聞昭立刻低頭道歉。
莊顏就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知道錯就好,以後有話直接說清楚就好了,不戰而逃一點也不像你。要是你沒跑,我們現在說不定跟楊飛他們在熱鬨的京城裡過年呢?就因為你跑了,我就得追,在路上浪費了這麼多時間,天寒地凍的——”
“對不起,害小顏你吃苦。我聽說你的消息雖然覺得是假的,還是想要趕回來親眼看看,當看到你的時候又覺得……”
“好啦好啦!不要一直道歉了,好生疏的感覺!我們不是一家人麼?”
“嗯。”聞昭喃喃,“是一家人。”
“我說你不該跑不是怪你,而是你跑了就又不能好好休息!如果當時說清楚了咱們就好好在京城裡待著,不管回不回將軍府都無所謂,有個安穩的地方,我就可以一天三頓飯喂你吃,把你養胖一點過年好吃肉……咳咳不是,我是說,過年你身體也會健康一點,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除夕這天生病啦!要不是因為我裝病還抓不到你呢,那我們豈不是除夕夜、大年初一還在路上玩你追我趕?傻不傻啊?接下來你要乖乖聽話,好好吃飯睡覺,快點把自己養壯壯的,可不能再生病了。如果再生病的話……”
莊顏嘀咕著一邊下了床,鬆開聞昭手的時候他似乎有些不舍,不肯放開,她用力將自己的手從他掌心抽出來:“我去看看外麵現在怎麼樣了?還要再給你熬一碗藥喝,雖然除夕夜喝藥不吉利,但也沒有辦法,誰讓你生病了呢,我們要快點好起來,爭取新年不吃藥,新的一年健康平安諸事順遂……”
彎腰穿好了鞋子,她又回身扶著聞昭躺下:“乖乖躺著蓋好被子不要動,等我回來!記住啊,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養病,不聽話我就真的要生你的氣了。”
聞昭也乖乖地躺回被窩裡,被莊顏拉過棉被蓋得嚴嚴實實,連手也塞回被窩裡麵去。
“我出去一會會兒,很快就回來。”
“好。”聞昭躺在床上,側過臉看著莊顏拉開了房門走出去。
大概是解開了心結,重新見到莊顏的那種歡喜此時才慢慢地溢上心頭。
過年了啊……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
今年他終於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莊顏去了廚房裡就試著叫係統——但它是真的沒用,不知道是不是距離聞昭太近了,怎麼叫它都沒反應。
也是說到最後莊顏才想起來今天是除夕夜。
聞昭在吃藥,而她們兩個的年夜飯竟然是係統老頭子給湊合著做的一頓,主食是粥。
這也太淒涼了。
反正還要給聞昭熬藥,莊顏就準備親手再做一桌子菜出來,哪怕不能吃,放著看也好啊!
她去了灶台前把火給升起來,小火爐也打開把藥罐放了上去,然後就開始忙碌起來。
幸好莊顏出手大方,福安也很機靈,叫上家裡人一起出動,把能想到的全都給準備齊全了,廚房裡什麼都不缺。她的手腳也夠麻利。
藥煮好的時候,莊顏也做好了一桌豐盛的菜肴。
想了想,現在天色已經不早了,她就沒有把飯菜端進屋子裡去——弄得一屋子的飯菜香氣,怎麼好好休息啊。
先把藥過濾到碗裡放著,然後莊顏回了房間裡去看聞昭。
他已經睡著了。
她走到床頭去看,他的眉宇之間一片舒朗,之前的焦慮不安全都消失不見了。
額前的碎發擋住了他的臉頰,她伸手想去替他順一下,順便將人叫醒,手觸摸到聞昭的頭發的時候,忽然有了一個奇妙的發現。
昭昭居然是個自然卷呢。
古人頭發都長,聞昭的長發一般都是束起來的,成親那晚她先是睡迷糊了,後來緊張的不行,根本沒心情去看什麼頭發。剛才在床上聊天的時候,她的注意力都在聞昭說的話上麵,也沒有留意到他的頭。
直到此時此刻。
夜已經很深,萬籟俱寂,房間裡安靜的似乎能聽到呼吸的聲音。
莊顏摸了摸他的頭發,湊到他身邊去輕聲地叫:“昭昭?昭昭?起來吃了藥再睡好不好?”
聞昭迷迷糊糊地從睡夢中醒來,還沒有看清身旁的人影,就嗅到了濃烈的清甜氣息。
在記憶中是一個人獨有的。
“小顏?”
“嗯,起來喝了藥再睡。”莊顏說著把他扶起來,趁機摸了摸他的長發。
真好摸,之前怎麼沒發現。
聞昭坐起身來之後活動了一下胳膊,發現好像睡了一覺他的病就好得差不多了,身上都變得輕快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