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透如玉的劍骨,被盛在華美的漆盤中,穿過重重的門扇,送給那位中州神都的公子王殺;而渾身鮮血的周滿,意識模糊地沉入同樣浸滿她鮮血的洗劍池內,從始至終,不曾見過這位天之驕子哪怕一麵。
劍骨一剔,她便成了毫無用處的棄子。
王氏表麵上感念她深恩,送她出神都,卻暗中使人千裡追擊,數度絞殺。
從中州神都,到齊州岱嶽,周滿逃了三年。
刀劍裡流過血,汙泥中藏過身。
隻幸蒼天垂憐,絕境之中,竟有一日逢得岱嶽三大天門洞開,於是將心一橫,投身其中。
天門內乃是齊州女帝、武皇應曌舊日道場,天下群修,為尋機緣,都入得門來,混戰廝殺。
周滿修為微末,周旋其中,閻王殿前幾番來回。
九死一生中,終叫她覓得武皇當年岱嶽封禪時,從玉皇頂登封台上投下的十二道金簡。
十二道金簡,道道記載著武皇畢生所學。
周滿既斷半指,又失劍骨,自是無法再學劍,可第十一道金簡上卻有一門專修弓箭的《羿神訣》。
持弓都用左手,扣弦無須小指。
天下還有哪門法訣比這更適合她呢?
周滿先練《羿神訣》,後得倦天弓,三十年邁入化神之境,六十年渡過九重雷劫,僅用九十年便修至大乘,弓箭所向,難逢敵手。於是承繼武皇遺誌,重辟玉皇頂為道場,欲封禪天地,證得大道。
天下群修齊來祝賀,三大世家默不敢言。
她本以為,至此當算逆天改命、功成圓滿,以後總該苦儘甘來、青雲萬裡。
可誰能想到……
“中州神都,一代聖主,公子王殺……”周滿慢慢念出這名號,千般滋味在心頭湧過,終於釀出三分蒼涼來,“當年向我借走劍骨,不曾歸還,倒也罷了;今朝又來借倦天弓。原來這天下道理,竟是你退一步人進三尺,人善被人欺!”
片雲移來,埋了天上蟾宮,她眼底也忽覆陰翳:“若我早有先見,便拚了一死,也要毀去劍骨,與他同歸於儘。總好過今日,平白連累無辜……”
眾人中有三大世家擁躉,聽她這一番話裡字字句句指涉王殺,終沒忍住陰惻惻開口:“你若真無心計較昔日恩怨,又怎麼會把十二道金簡所載之道法傳於天下?”
有人譏誚:“金簡道法,皆是稀世奧義,尋常修士誰會讓人知曉?你卻欲公之於眾,想來必有藏私不肯示人。”
也有人道:“若連屠沽市井、販夫走卒都能修行大道,那將置我千門百家於何地?你分明包藏禍心!”
周滿聽罷,撫掌而笑:“妙極!原來我承武皇遺誌,欲傳大道於天下,竟也是錯!”
張儀靜默不語。
周滿便道:“看來不管我有無藏私、有無禍心,都得是有。倘若沒有,豈不枉費諸位一番苦心?隻可惜今日,不見你們那位神都公子……”
張儀忽覺不對,凝神細思,方才驚覺——
先前周滿攏在袖中的兩手,已隨著方才撫掌的動作露出。左手完好,右手小指卻缺了半截,拇指上戴著一枚玄鐵扳指,此時正折射出幽暗的烏光!
人從中當即一聲驚呼:“倦天弓,快退!”
然而已經遲了。
周滿早將《羿神訣》修至人弓合一之境,左手於半空虛握,長弓立時如水銀般,在一片波紋裡顯現;右手輕輕一抹,一支朽木所製的羽箭便落在指間,嫻熟地搭在弦上。
“六州一國,千門百家,既上玉皇頂來,賀我封禪證道,要借倦天弓一用。我便請諸位,一觀此弓威能!”
這一刻,她兩臂平舉,挽銀弓如滿月!
俯瞰眾生,猶如螻蟻。
“今夜,當借諸君人頭,祭天地,慰冤魂!”
話音落,箭已出!
弓弦“嗡”地一聲震響,朽木之箭飛出的刹那,仿佛整個天地都為之一寂。
江河不流,日月停轉!
玉皇頂上所有人齊齊震駭。
張儀眉頭緊皺,卻是一拍腰際,迅速祭出六枚金色的劍形印記!
劍印一出,便自無邊天穹招來萬道劍氣!一時盤作大圓,飛旋至空中,欲將周滿倦天弓所射出的那一箭擋上一擋。
可誰料,看似輕易能折的朽木之箭,竟似無形一般,徑直穿過六枚劍印,朝著他眉心急射而來!
時間的流速,仿佛隨著這一箭的射出發生了改變。
天人張儀,竟也在這一刻,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朽木之箭過處,紅顏忽成白骨,桑田變作滄海,春花開了又敗,天地間竟然顏色大改!
就連他因操縱劍印伸出的那隻手,在觸及此箭氣機的須臾,也變得如枯紙一般,爬滿皺紋!
張儀終於感到了一種由衷的震撼,辨明了這一箭的來曆,恍惚道:“有憾生……”
一箭血封喉,二箭貫長虹,三箭流星墜。
翻雲覆雨悵回首,問天下英雄——
敢邀明月,看斜陽落虞淵,此生還有憾否?
芸芸世人,可知天地間最厲害的箭是什麼?
是那一去便不回頭的時間啊。
這一箭,抽乾了周滿全身的靈氣,連她的形容也迅速枯槁下來。
立在登封台上遠眺,但見此箭過處,大風卷起,活人化作枯骨,僅頂著一身乾癟的皮囊,頃刻間匍匐倒地,連成一片。
玉皇頂上,萬修隕落!
可山間草木,卻在這流淌的時光裡,獲得勃勃生機,迎風便長,轉瞬參天,蓊鬱蔥蘢。
周滿忽然笑了。
手中倦天弓毀為飛塵,頭頂化仙冠也散作灰燼,青絲為風拂亂,蒼白的臉頰卻好似回到舊年,墨黑的瞳孔裡倒映著天上滿月。
她向後一倒,跌入無邊雲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