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憤恨之下,抄起空了的藥罐,便朝王恕砸來。他好像也忘了躲避,竟然被那藥罐一下砸到腦袋上,額角頓時破了,淌下鮮血來。
孔最、尺澤見狀都是大驚:“先生!”
整間病梅館忽然亂成了一團,吵鬨的吵鬨,勸架的勸架。
王恕下意識按住額角傷口,卻覺得什麼聲音都好似離他遠去,連著那婦人傷心又猙獰的麵目,都模糊在一片大霧裡。
在一片難以感知的恍惚裡,那婦人好像哭著暈倒了,又是一堆人亂糟糟的將她扶了出去。
兵荒馬亂後,人都散了。
可那些驚訝的、懷疑的、不敢相信的眼神,還有方才安靜躺在地上的、那小孩兒的屍首,都像是印記一般刻在他的腦海裡。
孔最沒被方才鬨事的場麵嚇著,卻被王恕這恍惚失神的樣子給嚇住了:“先生!先生……”
王恕慢慢放下自己按著額頭傷處的手。
枯瘦的長指上沾著觸目驚心的鮮血。
周滿也覺他這狀態不對,輕輕喚了一聲:“泥菩薩……”
然而他沒有回應,隻是垂下手,立得片刻,竟失了魂般,朝著後堂走去。
後園裡栽著好多蕭疏的梅樹。
他便坐在那台階上,動也不動地看著那些枝條。
難道真是他開錯了藥?
這時就連兩名藥童都不敢確定了。
唯有周滿,盯著此人枯坐的背影看得片刻,回想方才他查看藥渣時的細節,總覺不太對勁。
眉頭悄然擰緊,她乾脆沒管這仿佛已經失了魂魄的泥菩薩,隻自己返回了前堂,撥開那堆藥渣細看。
第一遍翻過去時,實沒什麼發現。
但當她第二次仔細翻看中間那部分藥渣時,便從一堆草木根莖裡,發現了一點極為細小的東西。
泥菩薩開的藥方,就擱在旁邊。
周滿認不全藥材,考慮片刻,輕聲叫了孔最過來,隻問他:“這是什麼?”
*
開醫館治病救人的菩薩,竟嘗不出甜鹹苦辣,而且還治死了柳葉巷楊嫂年僅四歲的兒子。
消息一出,幾乎立刻傳遍了泥盤街。
眾人找了個略通醫理的赤腳大夫,給昏過去的楊氏紮了針,總算才使人醒轉過來。
楊氏一醒,想起那苦命的孩子來,不免以淚洗麵。
街坊鄰裡想起這兩年來,竟不知給自己看病抓藥的大夫天生味覺有異,一麵覺得遭了欺騙,一麵忍不住後怕,一麵還為楊嫂這還沒長大的孩兒鳴不平。
一時間群情激憤,都覺不能就此罷休。
於是過午未正時分,鄰裡中有青壯者,抄了棍棒鋤錘,便擁著楊氏一道重新來到病梅館,要討個說法。
孔最見這幫人來勢洶洶,還帶了家夥,頓時警惕起來,想要攔住他們:“站住,你們要乾什麼?!”
有人叫起來:“王恕呢,叫他出來!”
孔最、尺澤兩個都是年紀不大的小藥童,又並未修煉,竭力想要攔住他們。
然而大家早認定是王恕治死了人,越被攔住,越是生氣。
“開錯了藥治死了人還不讓討個公道嗎?”
“庸醫怎麼敢開館害人?”
“我們今天就把這地方給你砸了!”
……
當即有人抄起了棍棒,就要朝著東麵藥櫃砸去。
站在那堆藥渣旁邊的周滿,終於忍無可忍,拂袖一掌揮了出去。
那些高舉著棍棒的人猝不及防,全都站立不住,朝著後麵倒退而去。
眾人這時才發現旁邊還有個周滿:“好啊,他請了幫手,還是個修士!”
她的出手激怒了所有人:“有修士庇護便可以為所欲為,治死了人就不用償命了嗎?原以為是個真正的菩薩心腸,沒想到跟雲來街那些人一個樣!”
就是楊氏都沒想到:“他害了我孩兒的命,憑什麼敢躲著不出來見人!”
周滿穿著那身淺紫衣裙,神情冷淡,平靜地掃了所有人一眼,隻問楊氏:“你是來給你的孩子討個公道是嗎?”
楊氏含淚道:“不錯,我孩兒憑何枉死!”
周滿指著那堆藥渣:“這堆藥渣,確係你從藥罐中倒出,是你孩兒這幾日來所服之藥?”
楊氏道:“絕無差錯。我難道還會用自己孩子的性命來栽贓他嗎?”
周滿深深地看她一眼,隻拈起那藥渣中一點細小之物,舉至楊氏眼前:“那你可認得此物?”
那似乎是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幾朵花,因混在藥渣中久熬,已經失去了原本的顏色,被浸成深褐,蔫搭殘損。
楊氏完全不記得開的藥中有過此物:“這……”
周滿便道:“此乃芫花,並非藥方上所開的任何一味藥。此花生長於山間,雖然也可入藥,可若與甘草一同……”
“周滿!”
她話音未落,一道抬高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將她打斷。
周滿轉頭便看見了泥菩薩清臒的身影,額頭上的傷口尚未處理,一身舊道衣上還染著流下來的鮮血,走過來時麵色蒼白,腳步虛浮,似乎隨時都會倒下。
但身體裡仿佛有一股力量支撐著他,朝著周滿走去。
他似乎要阻止什麼。
然而周滿看了他一眼,根本不理會:“與甘草一同,便應了藥中‘十八反’的大忌,會生性!你的孩子連日服用此藥,又豈能不出事?”
楊氏茫然:“可我沒有……”
王恕又急急叫一聲:“周滿!”
這時他已經來到她身邊。
但周滿卻抬高了聲音,逼視著楊氏,語速極快:“你當然不是有意的,可你自己看看你的衣袖——”
“不要說了!”
王恕劈手奪過了她拿著的那一小把藥渣,攥在手裡,一雙眼抬起來望著她,聲音卻低下來,近乎懇求。
“周滿,不要再說了……”
周滿回望他,回望著這一雙滿盛著人世悲苦的眼,卻忽然不知到底是失了孩子的楊氏可憐,還是這尊不敢告訴楊氏真相的泥菩薩更可憐。
她隻覺得荒謬。
於是也沒掩飾自己對這種荒謬的嘲諷,冷笑一聲:“為什麼不能說?是她自己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還不知曉——”
這一句話,頓時像一道炸雷劈下,楊氏一下都愣住了,一陣眩暈。
她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衣袖。
那上麵沾著一點山間的碎花野草……
王恕卻不敢相信周滿如此冷血,但覺胸膛內一團火炸了開來,一把將她抓住拉至後堂。
平日的病秧子,這時力氣竟然極大。
周滿到得後堂,才反應過來,將他甩開,嘴角噙著冷笑:“怎麼,王大菩薩慈悲為懷,也要訓人不成?”
王恕失望憤怒已極:“人命關天,你怎能胡說八道!”
他平素為人寬厚溫和,從來不曾對誰紅過臉,更何談是這般的疾言厲色?那張籠著一層病氣的蒼白麵容,都泛上了一點異樣的潮紅。
孔最害怕出事,從前堂跟來,見這場麵,竟不敢上前勸上半分。
隻那二人立在廊下,互不相讓地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