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泥人氣(1 / 2)

劍閣聞鈴 時鏡 11370 字 9個月前

怎麼說陳寺也與宋氏兄妹一塊兒長大, 且是宋氏家臣,即便不為那一點年少情誼,作為主家, 在家臣橫遭不幸後,若是沒半點舉動,豈非讓其他為宋氏效命之臣心寒?

宋蘭真是決計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不管最終真凶是否能查到, 她一定會親自前來, 且一定會帶著作為宋氏少主的宋元夜大張旗鼓的來, 好彰顯主家對臣下的重視。

所以刺桐離開義莊去往城門方向, 絕不是就此離開——

而是前往迎接。

周滿心裡隻想,希望金不換在對刺桐撒謊之前,已經把義莊那邊的現場都清理得乾乾淨淨, 否則若有什麼遺漏, 倒黴的可不止她一個。

王恕聽了她的話, 仔細一想, 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慢慢蹙起眉頭。

周滿卻道:“吃飯吧, 等會兒熟人來了,說不準有熱鬨看,就沒得吃了。”

王恕不由看她:“你一點也不擔心嗎?”

周滿笑道:“我一介在劍門學宮求學的學子, 與那陳寺往日無怨近日無仇, 不過偶來泥盤街,在你醫館中蹭上一頓飯, 有什麼需要擔心的?”

當真是一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

王恕實在佩服她的膽色。

周滿夾了一筷子青菜到碗裡, 卻是忽然想起什麼, 問了他一句:“話說回來, 昨夜你知道我是去對付金不換的, 卻還給了我一枚天元丹。我便一直在想,金不換手裡不會也有一枚吧?”

“……”

王恕忽然覺得今天的青菜炒得的確不錯,埋下頭去夾菜,仿佛沒聽見她說話。

周滿一看,頓時笑了:“我們王菩薩,修為不高,學什麼都不靈,唯獨這端水的功夫爐火純青,竟練得一等一的好。”

王恕麵頰隱約發紅。

他咳嗽了一聲,也不知為何不敢為自己分辨半句,隻看見邊上那鍋熱湯,於是連忙替她盛上一碗:“魚頭豆腐湯,但加了杜仲、當歸、桃仁,於傷勢修複有益。咳,你多喝一些。”

周滿似笑非笑望著他,剛想繼續調侃兩句,可沒料,伸手去接他遞過來的湯碗時,忽然眉頭一跳,縮了一下手。

王恕一怔:“怎麼了?”

周滿不由望向他,也望向他端著湯碗卻一點反應也沒有的手掌,慢慢皺起了眉頭,隻問:“你感覺不到嗎?”

王恕不知她指的是什麼。

周滿便重將靈力凝於掌上,從他手裡接過那一碗湯來,指尖所感清清楚楚,沒有半分差錯——

的確是燙,尋常人拿不住的燙。

可王恕竟好似沒有半點感覺。

直到瞧見周滿將湯碗接過,手掌上覆了一層淡淡的靈力光澤,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麼,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

手指已經被方才的湯碗燙紅了一片。

周滿於是一下想起了大半月前,在病梅館外暗中窺看到的那一幕:藥童在門口煎藥,揭開藥罐子時不慎打翻了蓋子,王恕手快,將那本該滾燙的蓋子接住,指腹都被燙紅了,卻好似沒什麼感覺,隻略略皺了一下眉……

這個人的痛覺,不太對勁。

她開口便想詢問:“你……”

然而話尚未出口,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哭喊喧嚷,將她的聲音打斷。

周滿差點以為是宋氏的人到了。

可仔細一聽,定眼一看,才發現來者是一名荊釵布裙的婦人,懷中抱著一四五歲的男童,分明臉色發青,氣息已絕。

“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婦人已哭得滿麵淚痕,一路到得病梅館門外,一看見門內的王恕,悲傷便瞬間化作了怒焰,竟將孩子屍首往地上一放,衝上來便揪住王恕,“庸醫!都是你這個庸醫!還我孩子命來,你還我孩子的命來——”

這變故來得突然,周滿都沒太來得及反應。

泥菩薩一個在參劍堂學劍卻連劍一都打不過的,反應自然更是遲鈍,隻這片刻已經被婦人揪住,挨了好幾下打。

這時藥童孔最與尺澤才連忙衝上來,一個將王恕護住,一個去攔那婦人。

“那不是垂柳巷的孫嫂嗎?丈夫死了兩年多,靠她一個人養活孩子,前幾天還好端端的……”

“是啊,這意思是病梅館治死了人?”

“不會吧,兩年多來,也從未出過這樣的事,王菩薩治不了的病都會明說的,總不至於把人治死。”

“才四歲多點,太可憐了……”

……

病梅館外頓時聚了不少人,顯然以前從未聽聞過這樣的事,都不由驚疑,小聲議論起來。

王恕挨了打,脖子上都被撓出一道血痕,還有些茫然:“他隻是有些寒熱之症,半月前我給他開了藥,不是已經好轉了嗎?”

那婦人被藥童與周圍人攔住,但哭道:“半月前吃過藥是好轉了,可三天前突然惡化,我又將你開的藥給他煎了幾副,誰想到不僅沒有好轉,我今日晌午從山裡乾完活回來,他已經躺在床上,連氣都喘不過來!這泥盤街上誰不信你王菩薩?我連日來給他吃的都是你開的藥,可卻眼睜睜看著他沒了……”

她說著,又撲到那孩子身上哭。

王恕怔愣著回不過神來。

藥童孔最卻是滿麵怒色:“我們大夫在泥盤街行醫也有兩年,平日裡周濟布藥,連進門的乞丐他也一樣醫治,一直以來從未出過什麼差錯,街坊鄰居都是有目共睹。你憑什麼說是他開錯了藥,害死了人?”

那婦人抬首,雙目充滿憤恨,竟道:“你問憑什麼?好,那我就告訴你憑什麼!”

她竟直接走出醫館,到外頭街麵上一看。

門外便有個賣炊餅的小攤。

婦人徑從小攤左右兩邊各取了一塊炊餅,拿進來便舉到王恕麵前,一雙眼底蓄滿了淚:“這兩塊餅,一塊甜,一塊鹹,但請王大夫告訴我——哪一塊是甜,哪一塊是鹹!”

王恕的目光從她臉上,移到那兩塊餅上,卻是動也不能動一下。

周滿心中便忽然升起一種不妙的預感。

果然那婦人見了王恕這般反應,眼底的淚一並滾落下來,已是傷心欲絕,喪子的憤怒令她狀若瘋狂,嘶喊起來:“分不出來,也不敢嘗吧?那日你到我家中看診,我為你煮了一碗麵,但誤放了兩道鹽,你卻一點也沒嘗出來!你是一個大夫,可竟分不出甜鹹苦辣,又怎敢開館行醫,為旁人治病!”

神農曾嘗百草。

大夫雖不用親嘗每一片藥,可連甜鹹苦辣都分不出的大夫,誰敢輕信?

聽者中頓時一片悚然。

異樣的目光,頓時都落到了堂中這道蕭疏的身影身上。

王恕張了張口,似乎想為自己辯解,但又說不出一句話來。

周滿在旁邊緊擰了眉頭。

還好孔最攔在最前麵,大聲道:“嘗不出甜鹹苦辣便不能當行醫嗎?在此之前我們大夫從未出過錯!要給人定罪,總要講個證據吧,你們把藥方和藥渣拿來!”

大夫開藥都會給藥方留作存證,怕的就是萬一將來出事好有個查證。

孔最不相信王恕會出錯,自然會要藥方。

可周滿看見,王恕好像完全沒看見這些。

這尊泥菩薩隻是看著地上那已經失去了氣息的小孩兒,整個人都在恍惚之中。

直到那婦人拿出藥方:“這就是你當日開給我兒的藥方,且看看是不是你的字,難道還能抵賴?”

同時有街坊端來了熬藥的藥罐,將裡麵黑乎乎的藥渣倒在桌上一張白紙上。

孔最拿過那張藥方看了,確係王恕字跡。

王恕這才回過神來,伸手撥開那些被浸潤的、已經熬過兩輪的藥渣。

這裡麵大多都是些草木的根莖,極好分辨。

連周滿都能辨認出裡麵有好幾味常見的草藥,比如柴胡、防風、當歸、甘草……

但在撥開中間那一點藥渣時,他枯瘦的長指忽然停住不動了,目光也凝在那一處,好像看見了什麼。

周滿甚至感覺他手指隱約顫抖了一下。

他這般的反應,何其讓人懷疑?

那婦人見了,幾乎立刻就衝了過來,又要向他廝打:“說啊,那日藥童不在,是你親自替我兒抓的藥!你說啊!是不是你抓錯了藥,害了我兒性命!你這個庸醫,你這個劊子手!”

王恕隻是怔怔看著她。

那婦人衣袖上還沾著點山間野草碎花,鞋上也一片泥,是沒了丈夫,需要自己每日去山間勞作養育孩子的苦命人……

他的沉默,與默認有什麼區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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