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滿與金不換對望一眼,都有幾分疑惑,但看他神情沉默,明顯心中有事,倒不好多問。
人本就相熟,沒什麼好說的,相攜便向這巷中去。
雨夜本就陰沉,進得這深巷更是一片漆黑,走了大約有半刻,才見遠處似乎透出一抹昏黃的光亮。
周滿竟聞見了一點清透的酒香,縱是大雨也未能將其淋散。
又朝那光亮處走一會兒,還真看見了一家不大的酒肆——
甚至說不上酒肆,頂多算一間沽酒的小店。
破瓦簷下麵一豆燈火,店中僅有小桌二,一名穿著布衣的小童紮著小辮,正對著牆邊幾隻二尺多高的大酒壇嘀嘀咕咕。
金不換收傘進來,拉了最靠近門邊的那張小桌坐下,向那小童道:“招福兒,你爹呢?”
那小童一臉生氣:“醉得隻差死了!”
金不換便笑起來,直接扔過去一枚靈石,道:“那你打酒來吧,配幾碟小菜,趕緊的。”
那小童一接靈石,抬頭一看,才發現金不換今天竟不是一個人來,那女人他不認得,但見了邊上的王恕卻是驚訝:“王大夫也來喝酒!”
金不換踹他一腳不耐煩:“彆廢話,趕緊去。”
那小童眉開眼笑:“王大夫救過我爹命,那我得打最好的酒,你們等著。”
王恕沒言語,也收傘放在門外,走了進來。
這時周滿已坐在金不換左邊。
他想了想,卻沒順勢坐在周滿左邊,而是在金不換右邊坐下,與周滿剛好麵對著麵。
那小童手腳十分麻利,過不一會兒打了酒來,還端了座爐子,幫他們把酒溫上,擺了幾碟小菜,甚至有一盤花生米。
周滿見了,便笑金不換:“看來你是這兒的常客了。”
金不換斜她一眼:“還敢說我找不到喝酒的地方?”
周滿小聲:“這種犄角旮旯你都知道……”
金不換把酒倒上,自己先來了半杯,不免得意:“我都說了,這裡是我的地盤,就沒有我不識得的路、不認得的人。這地方不是熟人,我還不帶他們來呢。”
周滿道:“那看來我們還得敬你一杯?”
話說著,她往對麵看一眼:“菩薩?”
王恕也笑:“該敬一杯。”
兩人便端起酒杯來,還真跟金不換碰了一下,金不換可半點沒有不好意思,大大方方跟他們一道喝了。
這陋街深巷的酒,竟有一點杏花味道,酒味極醇。
周滿不由訝異:“這酒喝著像容易上頭的酒。”
她說著,抬眼一看,對麵泥菩薩不知沾了幾滴,酒盞才剛剛放下,臉頰邊便已一片薄紅。
金不換看見已經忍不住在笑:“就你這酒量還喝酒?我早說過,打從見你第一麵我便知道你不是能喝的料。”
王恕靜靜看他,沒應聲。
周滿好奇:“第一次見麵?”
金不換便抓了一把花生米,道:“是他跟一命先生剛來泥盤街的時候,就在街口。我們街上有個厲害叫花子,叫老陶,會吹塤,當時就坐在街邊上吹。我就看這人杵在那兒沒動,聽了半天……”
周滿聽著,忽地怔住。
金不換說完,自己也想了起來,瀲灩的眉眼搭下,良久才道:“不過老陶現在也不在了。”
那隻黑色的陶塤,就掛在泥菩薩腰際。
周滿向對麵看去。
王恕也一陣沉默,過了會兒,將那隻陶塤解下,隻問金不換:“聽嗎?”
金不換便道:“他教了你?”
王恕沒回答,隻捧了那陶塤湊到唇畔,嗚嗚的塤聲,便流瀉而出。
深巷無人,大雨瓢潑。
塤聲清遠悠長,傳進那喧響的雨聲裡,調音漸低,留在人心間的隻有淡淡的哀愁。
周滿於是想起了那夜在義莊外初聽此曲時的心緒。
曲終後,足足靜得一陣,王恕才慢慢道:“他教會我曲子,可我卻沒能救回他。”
金不換卻看得很開:“世上總有一種病是你治不好的。”
王恕看向他。
金不換便道:“窮。世上唯有窮病最難治,救得了一時,也難救一世。”
王恕聽後,竟然搖頭。
金不換道:“不是?那還有彆的絕症不成?”
王恕將那陶塤放下,隻輕聲道:“是命。”
金不換皺了眉,一時無言。
但他轉眸瞧見周滿,見她從方才開始便怔怔出神,不由笑一聲,端著酒盞輕輕一敲桌麵,叫她:“周滿,你說呢?”
周滿回神,看他們一眼,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道:“心。”
“心?”
兩人皆是一怔,好像不太能明白。
周滿自己喝了一盞酒,淡淡道:“我隨口胡謅罷了。”
金不換琢磨半天:“窮,命,心,這不都是一回事嗎?”
王恕若有所思:“能算一回事嗎?”
周滿卻不想與這兩個笨人分辨,隻道:“管它是不是一回事呢,喝吧!”
人喝酒,為的就不是清醒,而是糊塗。
越糊塗,越舒服。
誰要在喝酒的時候還瞎琢磨,純屬腦袋有毛病,周滿最煩這種。
金不換聽出她不樂意來,便笑一聲,拎了酒壺,為她斟上酒,也不瞎聊彆的了。
個人隻聽著外頭屋簷下的雨聲,慢慢喝著。
毫無疑問,最先倒的是泥菩薩。
喝到將近四更天,周滿也差不多倒了。
末了隻剩一個金不換,還穩穩當當坐在中間,往兩邊一看:隻見左邊趴著的周滿,兩眼已閉,神情平和;右邊的泥菩薩卻是搭著眼簾,眉頭微微蹙著。
這兩人今夜都要喝酒,可喝的實不是一種酒。
金不換心中一哂,隻歎:“可最後收拾爛攤子的,還得是我。”
他搖了搖頭,把最後一口酒喝了,站起身來,一手扶起一個。
左手去扶泥菩薩時,尚不覺得有什麼;右手去扶周滿時,一搭上她腰際,卻不由一僵。
素日裡,周滿都是一身玄衣,姿態挺拔。
金不換知道她是參劍堂的劍首,是殺陳寺、劫宋氏的煞星,是與自己合作投契的夥伴,卻唯獨忽略了……
周滿是一名女修。
手掌所觸處,畢竟是纖細柔軟的。
他眼皮輕輕跳了一下,忽然生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微妙,好似怕冒犯了她一般,下意識將手移開了,改為扶她胳膊。
幸而周滿尚未爛醉,還有一二分清醒。
她由他扶著,將一手搭上他肩膀,搖搖晃晃站起身,隨他歪歪斜斜走到門邊,卻忽然看見外麵已漸停歇的雨,立住不動了。
金不換見了,一時不知她到底是醒著還是醉著,輕聲喚:“周滿?”
周滿回眸望他,眼底渺如煙塵,好似在夢中:“那時我該見你的,如此現在便不必想,你到底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講……”
金不換沒懂:“什麼?”
周滿便笑起來,慢慢道:“沒事,我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