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贈蘭(2 / 2)

劍閣聞鈴 時鏡 11516 字 9個月前

她若說假話,他不會相信;

她若說真話,他必然生氣。

如此不如不聽,丹藥她都服了,難道還能讓她重新吐出來?

周滿不作聲瞅著他。

他卻已垂下眼簾,不再看她,隻站在堂中診桌前,提筆在鋪好的紙箋上寫下慎重斟酌過的藥方,然後喚來孔最,讓她去抓藥熬藥。

周滿問:“我等多久?”

王恕頭也不抬:“一個時辰。”

周滿心道這時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左右眼下也無大事,閒人一個,不如就在這邊等著。

病梅館前堂專擺了不少竹凳,是給來看診的病人們坐的。

眼下候診的人還不算多,她掃了一眼,便挑了角落裡一個位置坐下來,閉目養神。

金不換卻是閒不住,自打進了醫館,就跟進了自己家似的,一雙腳管不住,左看看右看看,拿起桌上的橘子便抱怨:“菩薩,你說你們醫館是不是也太寡淡了點?即便咱倆熟了,我不算客,可人周滿算客啊,也不說給人倒點茶來,端點果盤蜜餞之類的零嘴,太怠慢了。”

周滿聽得眼皮一跳。

金不換這時已走到正在抓藥的孔最邊上,還問:“孔最,你說是不是?”

孔最抓藥的手一頓,咬緊了牙關。

以前金不換就是病梅館的常客,手底下常會有人受傷,他有事沒事就來這邊蹭吃蹭喝,一身地痞流氓習氣,要這要那,一張嘴叭叭說起來沒完,越搭理他越來勁。隻是他是泥盤街地頭蛇,病梅館不用交租,且他常來這邊無人敢來尋釁,無論如何也不好趕他出去,隻能忍了。

這種人不能搭理,就得晾著。

孔最嘴巴緊閉,絕不搭半句話。

金不換頓覺沒趣,又溜達到泥菩薩那邊。

下一位病人是個年邁的阿婆,王恕按過脈,看過她眼白和舌苔,便給她開了藥,方子寫完還耐心叮囑兩句,給她解釋了一下病的成因,讓她彆怕,注意以後不要再喝生水。

那藥方上字跡清疏工整,幾無連筆,極易辨認。

金不換見了,沒忍住道:“這阿婆多半不識字,再說哪個醫館的大夫寫起藥方來不跟鬼畫符似的,你寫這麼清楚乾嘛?”

王恕道:“阿婆固不識字,你怎知她沒有家人識字呢?藥方都開了,興許他日拿了去彆處抓藥,若因我字跡不清使人誤認了哪味藥,怎知不害了人命?藥方自是能多清楚就多清楚,病人見了心中也多幾分安定。”

金不換頓時朝天翻了個白眼。

他見王恕拿劍門學宮那玄鐵劍令當鎮紙,壓著下麵厚厚一遝將要寫成藥方的紙箋,不由搖頭挖苦:“古有我草堂杜聖作詩感天化地,寫著寫著便忽有一日得道成聖;你努把力,這藥方寫著寫著,經年累月,說不定也有一日忽然讓你得道成聖呢……”

“你在這兒胡說八道什麼!”

一命先生剛端著曬好的藥草從裡麵出來,就聽見他這一句,瞬間黑了臉,把藥草往邊上一放,抄起旁邊的掃帚就往金不換身上打。

金不換跳起來,連忙後退,叫嚷:“哎,彆彆,您老人家這是乾什麼?我不就開個玩笑嗎!”

一命先生一直把他趕出門外,叉腰指著他鼻子罵:“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再叫我聽見你胡唚半句,往後你也好你的人也好都彆進病梅館半步!進來一個我打出去一個!”

周滿在邊上看戲,頓時笑出聲來。

金不換聽見,怒目而視:“你笑什麼?”

一命先生把掃帚往邊上一放,見金不換老實了,隻哼出一聲:“成天見來醫館裡晃悠,蹭吃蹭喝,大活人杵那兒屁用沒有……”

話說著,便回身去端剛才放下的藥草。

周滿可比金不換有眼色,連忙站起來,搶上前去:“是要分了這藥草放進藥櫃嗎?我來,我來。”

一命先生回頭看她。

周滿已將那裝藥草的簸箕拿了過來,微微笑道:“晚輩多受您高徒照拂,這點小事怎能勞動您老人家?反正也在此處等藥,有事您吩咐便是。”

金不換瞬間感覺自己被背刺,不敢相信地叫了一聲:“周滿!”

周滿暗笑不止,卻不搭理他,自顧自端著那些藥草走到藥櫃前,去請教裡麵的尺澤如何分藥。

一命先生見了,便向金不換冷笑:“你看看人家。”

金不換差點沒被氣死,心道她周滿是吃拿泥菩薩太多藥,嘴短手也短,自己能跟她一樣嗎?

可嘴上卻哼道:“不就是分藥嗎,誰不會啊?”

他重踏進門來,這回倒是老老實實,跟周滿一塊兒在藥櫃前分藥,隻是靠得近時,卻是暗暗咬牙向她道:“你可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周滿看都不看他,隻悠悠道:“總好過你長了一張闖禍的嘴。”

杜聖能靠寫詩直接從凡人得道封聖,至少也是建立在他是個正常人的基礎上;泥菩薩八脈就有七脈不通,病氣纏身連個常人都不如,不短命就不錯了,即便寫上萬萬藥方,感天化地,又從哪裡得道封聖?

一命先生乃是醫聖,論醫術天下無人能出其右。

他是泥菩薩師父,自然最清楚狀況,聽了金不換這一通狗屁話,不生氣才怪。

她說完話,便朝那邊泥菩薩看了一眼。

王恕似乎怔忡了片刻,神情黯了幾分,但見他二人都老老實實在那邊分藥,又不禁笑起來,埋下頭繼續寫藥方了。

金不換自知失言,也不好為自己辯駁,隻好悲憤為動力,拿麵前的藥草撒氣,分起藥來倒是不含糊,手腳頗快。

快結束時,泥菩薩拿著一張新寫的方子來到藥櫃這邊,對金不換道:“你拿一塊熟地黃給我。”

金不換轉頭一看,不敢相信:“你也使喚起我來了?”

他從簸箕裡撿起一塊熟地黃恨恨拍到他麵前,憤然道:“我可是這條街的地頭蛇,泥盤街一霸,你們怎麼敢這麼對我!”

泥菩薩不回也不看他,隻抿著唇笑。

金不換見了便罵:“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心裡蔫著壞呢。”

王恕唇角笑弧更深,跟沒聽見似的,自顧自走到藥櫃裡麵,將那塊深黑色熟地黃放到切藥刀下,一片片仔細地鍘了,又用藥秤稱出一錢來,走過去放到了先前為周滿熬的那一罐藥裡。

周滿見了便問:“還要加藥?”

他看她一眼,道:“能調理氣血,防範幾分經脈脹裂之險。”

這是知道不能勸阻她,乾脆“助紂為虐”了。

周滿笑起來,帶幾分玩味地看他,隻道:“謝了。”

她這神態,分明是在說“我早知道你會妥協”,王恕見了無言,隻等藥熬好,便端給她喝,又按過一次脈,才準她走。

周滿打算去雲來街那邊逛逛,看能不能找到《羿神訣》第四箭所用的材料,便與金不換一道告了辭。

王恕則在病梅館中,忙到戌時初方歇。

夜幕一罩,泥盤街上人聲漸絕。

他給瓶中插的那一枝梅換過水,端了燈盞,從前堂出來,卻不知何故,不願回房中睡下。

一命先生出來,便見他將燈盞放在地上,孤身一人坐在廊下階前,抬頭望著簷角那玉鉤似的月亮,不由問:“你昨夜宿醉頗是傷身,今日還不早睡?”

王恕道:“恐怕是睡不著的。”

白日裡周滿看他時那玩味且帶有深意的眼神,又浮現在腦海。

他未免自嘲:“周滿所言,的確不假,隻要有一次,便會有第二次,人的底線是會被不斷放低的。遷就不聽話的病人如此,使手段對付敵人也是如此。”

一命先生問:“是明日嗎?”

王恕點了點頭,卻道:“可我與他,本隻是兩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

這一夜,他坐在外麵,沒有睡。

隻是月升月沉,東方亮起一片白,新日升起,終究還是到了六月廿四。

在赤紅的旭日從逶迤的地線上躍出的那一刹那,神都上方正中那座倒懸山,頓時光芒大放,猶如在天上懸了第二輪旭日。

臂挽披帛、腰係絲絛的侍女們,傾倒玉瓶,將五色丹青灑向天邊,於是那連綿的浮雲便被染作青黃赤白黑五彩,宛若攪亂了瑤台仙池,以天為紙作了一幅絢爛的畫。

時辰一到,便有無數青鳥銜著鸞車,從雲外飛來,載著無數的貴客,赴這一場難得的盛宴——

王氏大公子王誥的生辰,便在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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