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 金不換其實隱約感覺到她身上溢出了一縷殺氣,然而正當他想要細究時, 周滿眉梢忽一揚, 竟是朝前麵打了聲招呼:“周光?”
前方來的,正是那半個劍宗傳人,周光。
他本是依約來找周滿練劍, 不過見她正與人說話,便問:“今日還練劍嗎?”
周滿道:“自然要。”
然後回頭跟金不換、王恕二人說了聲“先走了,明日再見”, 便與周光一塊兒, 順著廊下走遠。
王恕就站在原地, 看著她的背影,神情卻忽有一種說不出的寂落。
這時, 金不換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
他下意識喊:“菩薩?”
王恕舌尖卻隻有一點苦意, 也不知究竟該向誰問:“原來這世上並無例外, 人人都更愛那傳說中的神仙人物、神都公子……”
韋長老如此,孔無祿如此,二十四使如此。
連周滿,也是如此。
可他不是, 從來不是——
他隻有一副病體殘軀, 是個無法修煉的廢物。
金不換聞得此言,乍聽隻以為他是感懷自傷, 然而細細一究, 卻覺心頭猛地一跳。
可王恕已無多言, 隻是極淡地向他一笑:“我回春風堂了。”
言罷一頷首,也轉身而去。
廊下便隻餘一個金不換,眼見他清臒的身形漸漸隱沒在重疊的樓閣間, 卻想起那日泥盤街頭與周滿所論:那天,他們都覺得菩薩雖然姓王,但料來不是王氏的那個“王”。可倘若,的確是呢?
他心中一片惘然,回蕩在耳旁的,竟是周滿那句:“倘若他身上真流著王氏的血,會很可憐……”
*
自分鍋社那回參劍堂眾人請周滿放水後,周滿便經常與周光比試練劍,畢竟是劍宗傳人,即便隻繼承了一半衣缽,於劍之一道的領悟也遠勝常人,周滿拿他練手,助益實在頗多。
隻是這麼久了,和周光混得也算熟了,該找個合適的機會,旁敲側擊,打聽打聽了。
周滿心中考慮著,一路回到東舍。
這時已是下午,許多人都去上他們選的課了,院中廊下,一片清淨。
唯獨她門前,立著一道身影。
周滿垂著眼簾沒注意,直到走近了一抬頭,不由揚眉:“趙霓裳?”
趙霓裳捧著漆盤,漆盤上是疊好的一套新製的法袍,那婉麗的眉眼,注視著人時,卻隱約有一點不太能按捺下的緊張與喜悅。
周滿先是奇怪,隨即垂眸,才發現她今日與往日的不同之處——
還是那一身素衣,可腰間卻多了一束五色絲絛。
細細的絲線結成幾股,輕盈地垂墜下來,雖然不多,但已足夠將她整個人點亮。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綺羅堂管事之人才能佩戴。
趙霓裳喚一聲:“周師姐。”
周滿已笑了起來,先開門道:“進來說話。”
趙霓裳無聲進門,待周滿反手將門關上,便將那漆盤法袍往桌上一放,躬身向周滿鄭重行禮:“多謝師姐指點,霓裳已得宋氏提拔,任綺羅堂協管製衣的副使。”
周滿順手拿起那件法袍來看:“意料之中。”
趙霓裳見了她的舉動,忙道:“這是先前師姐交代要的法袍,一針一線皆與綺羅堂沒有半點乾係,也是……也是霓裳第一次融彙了《羽衣曲》上的功法,以水蠶絲製成繡線,染朱青之色,當有幾分防護之力。隻是不知其效用是否合師姐心意……”
周滿隨意抖開外袍披上,仍是玄色打底的衣袍,隻是比起上次那件“東方既白”,這一次趙霓裳在衣袍上繡上了一竿竿青竹,加之那繡線上水波紋流淌而過,便好似靜夜裡風過竹海搖起細波,雅致,卻也帶著幾分卓爾不群之感。
倒是越來越合她心意了。
周滿微微一笑,卻問:“宋氏有跟你交代什麼嗎?”
“沒交代太多。”趙霓裳下意識搖頭,回憶了片刻,才道,“除了綺羅堂中的事務之外,隻有一句,說師姐既是我的恩人,讓我以後可以多接觸接觸。”
周滿聽了,十分滿意:“不錯,看來在宋氏眼中,我還算是個有價值的人。該要恭喜你了,如今也算個副使,將來日子會好過很多。”
趙霓裳原本也是振奮的,隻是聽了這話後,不知想起什麼,竟忽地沉默,抿了嘴唇。
周滿便問:“你不高興嗎?”
趙霓裳也有些茫然:“我隻是,有些不安……”
周滿問:“為什麼?”
趙霓裳輕輕將手指攥緊,想起了方才高管事來宣布她成為副使時的場麵,慢慢道:“我想起了父親。他任勞任怨、辛辛苦苦一輩子,也隻是一個資曆深些的製衣。綺羅堂中,也有一位姓何的製衣,比我厲害許多……我既不是那裡待得最久的,也不是那裡製衣最厲害的……”
周滿道:“你是不解,為什麼彆人辛苦埋頭做事數十年,竟比不上你這點告密投機的小手段,是以雖得這副使之位,心中對旁人也有幾分愧疚?”
趙霓裳咬唇,慢慢點了頭。
周滿於是搖著頭,笑出聲來。
趙霓裳卻不知她為何笑。
周滿笑過後,卻是溫溫然望著她:“你會這樣想,證明你還是個好人。”
隻可惜,這並非一個好人能生存的世道。
周滿輕歎一聲,隻道:“彆想那麼多了。法袍既已送來,你近日修行上可有遇到什麼難處?若有便一一道來,看我能否為你解惑一二。”
豈料,趙霓裳聞言後,竟又躬身向她一禮,深吸口氣道:“霓裳此來,不僅想請教修行上的問題,還想請師姐指點一些與人交戰的要訣。”
周滿立刻想到什麼:“你這是——”
趙霓裳難得堅定,目光都好似有了格外的神采:“學宮放了三十旁聽名額,霓裳想要一爭!”
果然,忽然有了這樣難得的機會,誰不心動?
周滿麵上流露出幾分讚賞:“能有此誌,便是不俗。修行的一大用途,便是與人交戰,我自然能一並指點你。”
趙霓裳先一笑,可片刻後,又疑慮道:“隻是我習練的乃是師姐所傳的《羽衣曲》,卻不知這門功法是否能顯露於人前……”
周滿道:“放心吧,識得此曲的人多,識得這門功法的卻不多。令尊去前,不是曾為你留下一套製衣之法嗎?屆時彆人問起你功法來源,你便說是令尊所留的家傳功法,不會有人懷疑的。”
趙霓裳這才點頭應是。
周滿接下來便指點她修為,又教了她一些與人交戰時的忌諱和要訣,順便也問了一下他們名額選出的方式。原來是要在學宮內設一小擂台,三天後開始,依據報名的人數來排擂台的場次,直到決出最終的三十個旁聽名額為止。
可以說,所有與趙霓裳一般渴望著機會的人們,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學宮內的氣氛頗為火熱。
隻不過這一切都跟參劍堂裡的十九個人無關,大家也並不關心小擂台的戰況,如今唯一值得他們費心的,隻剩下明年才開始的劍台春試!
周滿來劍門學宮,為的就是劍台春試,或者說,是劍台春試背後那進入白帝城畫境尋冷豔鋸蹤跡的機會。
這就意味著,她最少得在劍台春試拿到前十。
且若有排名,自然會排得越前越好。
可《羿神訣》雖厲害,她卻因殺過陳寺,暫時不敢顯露於人前,若要參加劍台春試,隻能憑借劍術。
所以接下來的劍壁悟劍,對她來說十分重要。
陸君侯敗於張儀消息傳出的次日,劍夫子便率眾人到了劍壁下麵。
千仞高的絕壁上,到處留有前人筆墨劍痕。
雲氣蒸騰中,險絕的鳥道隻像是一條從天上蜿蜒垂下的繩索。
劍夫子先提醒道:“劍壁之上,不乏有先代大能修士所留的劍意,強橫能傷人心神,你等修為尚弱,須得量力而行,受不住時不必強行感悟。”
然後便令眾人自尋劍跡感悟。
參劍堂中有已突破金丹期的,如陸仰塵、宋元夜、妙歡喜等人,皆是禦器飛身而起,散向高處;其餘境界稍低一些的,僅有先天修為的,如周滿、李譜、金不換等人,則都順著鳥道攀援而上。
王恕當然也在此列。
隻不過他修為最是微末,和沒有沒什麼區彆,走在最後,格外艱難一些,若不是周滿與金不換時不時拉他一把,隻怕不知什麼時候就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