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滿停在劍壁半山腰,眼見得周遭題字劍跡已漸漸多了起來,便停下了腳步,順著前人悟劍時開鑿出的窄小山道,開始找尋。
上千年有多少前人在此以劍留字?
細看那劍壁題字後麵的落款,劍仙劍聖劍神劍鬼劍豪劍客劍師劍士劍卒……
果真是應有儘有,數之不儘!
但凡對修界了解少一些的人來,隻怕都分辨不出哪個稱號對應的是哪位前輩。
眾人悟劍,隻需走近了,對著有題字的壁麵盤坐,沉下心神去感受,便可感受到這些先輩前人所留下的劍意,甚至還有一些能看見劍壁上的題字刻痕化作劍譜上常見的比劍小人,演示劍法,十分奇妙。
周滿轉了一圈之後,看中了一位號為“劍卒”的劍修所留下的劍跡,隻因他劍法之中有一招“劍卒過河”,橫掃千軍,威力無窮,使得十分精妙。
她在這塊劍壁前盤坐下來,便要悟劍。
可沒料,一轉頭竟見王恕也走到這邊來,不免問:“你也選這塊?”
這尊泥菩薩在絕壁之上行走格外艱難,此刻額上覆著薄汗,隻道:“我是走不了了,本也隻是無法修行學劍之人,想來選哪塊劍壁,也並無差彆。”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扶著邊上的山岩,也與周滿一般盤坐下來。
隻是緊接著,竟拿出了紙筆。
周滿一見,頓時露出一種微妙的神情。
王恕昨日回去後,已經想過,縱使周滿與韋玄等人一般更仰慕王殺,卻也並未因此就不與他這個病秧子王恕做朋友。
他得到的分明已然夠多,又有什麼好怨懟失落呢?
即便周滿此刻神情微妙,他也清楚地知道她絕無半分惡意。
王恕對自己的情況十分坦然,隻將筆蘸了墨,道:“雖是紙上談兵,但學的是治病救人之術,能多了解一些便多了解一些。”
隻是話到這裡,忽然停了一停,看向周滿。
周滿便問:“怎麼?”
王恕猶豫一下,看她一眼,還是問:“隻是我憑空想,紙上談兵,畢竟有不確切之處。我記得剛入參劍堂時,你曾為我指正過筆記推演上的一些錯處,不知之後可否……”
周滿瞬間想起以前見他畫在紙麵上的那些比劍小人兒,頗覺頭疼,心道自己並非這般古道熱腸之人。
隻是一轉念,又想起自己如今所服的奪天丹實是此人所給,且對方雖是紙上談兵,可寫的筆記也算言之有物,頗有幾分見地,要將就著與自己的領悟印證比對著看……
也不是不行?
周滿到底是沒好意思拒絕,便道:“你若與我參悟的是同一塊劍壁,寫了筆記,我當然可以幫你看看。”
王恕於是道了一聲謝。
他笑起來,眉眼都為之舒展,天光雲氣一襯,煞是清潤好看。
周滿忍不住多瞧了片刻。
這一日她悟劍結束後,泥菩薩“紙上談兵”的筆記也寫得差不離了,當即便交給她,請她回去後撥冗看了指正。
周滿先行收下,也沒太放在心上。
她回到東舍,自是先琢磨起白日劍壁悟劍的領悟,將那一式“劍卒過河”練了幾回,自問已得了三分真意,這時才想起泥菩薩所請,把他寫的那本筆記拿出來翻閱。
可萬萬沒想到,看前幾頁時還好,待看到“劍卒過河”那幾頁時,她眼皮便忍不住一跳,眉頭都皺了起來,越看神情越是凝重……
這一晚,周滿愣是沒睡著覺。
次日仍是劍壁悟劍,仍是劍卒那塊劍壁,王恕似乎是睡了個好覺,神氣頗寧,問她筆記是否已看。
周滿隻將那冊筆記遞回,說自己訂正了幾處。
王恕接過筆記,翻到她訂正過的那幾頁細看,倒是一臉認真思索。
然而周滿深深看他一眼,再轉過頭去,對著這麵劍壁,想起昨夜見他筆記上所寫,也不知為什麼,無論如何都心中難靜,卻是怎麼也悟不下去了。
——劍卒過河這一招,既有如此大的破綻,又這麼早便叫她知道,還怎麼悟得下去?
周滿但覺氣悶,乾脆棄了這塊劍壁,去周遭尋覓一圈,總算又找到一位“劍中客”前輩所留的劍跡,細細感受一番後,心想還比那位劍卒前輩的高明許多,於是又盤坐下來。
王恕見她換了地方,便自然地跟了過來,仍在她邊上,攤開紙筆。
畢竟他與周滿參悟同一塊劍壁,方能請她指正錯漏。
周滿也沒管他,這時還完全沒有半分警惕,也絕不會料想到這尊泥菩薩會給自己帶來怎樣一場“浩劫”……
參劍堂內,大家漸漸開始覺得,事情好像不太對勁。
起初,隻是有人發現周滿幾乎每天都要更換一塊劍壁悟劍,神情也越來越沉肅冷然,似乎始終沒能選到令自己滿意的劍跡……
後來,是大家切磋比劍,周滿第一次敗給了陸仰塵,敗給了妙歡喜,敗給了周光……
以前從未輸過一場的人,竟然開始了連敗!
當她第一次讓出劍首的位置時,眾人都當這是一次意外;待見她坐到參劍堂第二排的時候,大家隻想,是妙歡喜與周光進境太快;即便是她已經坐到參劍堂第五排,所有人也仍舊隻是懷疑,她隻是這階段悟劍不順。
直到第十九天,周滿不戰而敗,輸給了李譜,坐到最後一排靠門的位置……
這一天,這塊參劍堂內一向最吵鬨的區域,忽然變得安靜極了。
周滿麵無表情,坐在門左。
被她換到前麵落座的李譜,已經忍不住哆嗦著給自己算卦,看哪個好日子將成為自己的祭日;
從未有過如此殊榮與周滿並列而坐的金不換,也眼皮直跳,趁著她還未注意,悄悄撕下桌上貼的“參劍堂右門神”的紙條;
萬年如一日坐在門外的王恕,看著忽然隻與自己隔了一道門檻的周滿,心中卻又是擔憂,又是疑惑:憂的是,悟劍這麼久,她竟無寸進;惑的是,看她每日在自己筆記上所作的訂正,便知她於劍之一道頗有領悟,怎麼也不該淪落到來與自己作伴當“門神”的地步吧?
泥盤街這三個熟人,倒是首次以參劍堂的門檻為中心,“左門神”“右門神”與“門外劍”齊備,圍成了一個三角。
大家當著周滿的麵不說,私底下已難免議論:難道周滿的天賦便到此為止?到悟劍這一關鍵時期,普通人的天分和努力,果然比不過世家大族深厚的底蘊?周滿還有機會爬上來嗎?到底是為什麼,忽然間就往下掉了……
沒有外人知道,但周滿自己一清二楚——
第二十天,當眾人悟劍結束後陸續離去,而王恕又拿著他那一本“紙上談兵”的筆記向她走來時,周滿終於忍無可忍,一把拎了此人衣襟,將人往鳥道高處拽去!
金不換剛從上麵下來,見狀大驚:“周滿,你乾什麼?”
周滿冷著一張臉,隻道:“你彆管。”
王恕完全沒反應過來,直到被周滿連拖帶拽上到鳥道高處、停在一處幾乎已能望見頂上劍閣的轉角,才回過了神:“周滿?”
鳥道狹窄,他幾乎站立不穩。
周滿一手拎著他,卻隻向著這千仞高的劍壁一指,聲音冷寒:“來,你告訴我,在你眼底——這千仞劍壁、萬種劍道,哪一種才是真正完美無缺、臻至化境!”
王恕一怔:“什麼?”
周滿見他還一副茫然模樣,仿佛不知道自己這段時間的筆記為她帶來了多大的困擾,差點沒被氣死!
她修行,求的是“專精”二字。
這是前世練《羿神訣》時留下的習慣,凡事皆想力求完美,哪怕是一點細節。
可誰料,這一世學劍,竟撞上王恕這種“博學”的冤種!
凡她看中所悟之劍,白日裡剛悟得幾分真意,晚上回去翻開他寫的筆記,便要見他在紙上條分縷析,經常會寫出此種劍法劍道的不足之處與破解之法……
彆說次日還能不能繼續悟劍,就當晚能不能睡好覺都兩說!
一開始,周滿還不信邪。
她想泥菩薩既能看出不足之處,自是這一種劍法還不夠好,再換更好的便是。
可誰想一連二十日,竟是日複一日,惡性循環!
彆管什麼劍法,就沒有他王恕挑不出錯處的!
這還練什麼?
劍台春試就在明年二月,周滿真是死也想不到,自己計劃中順遂無比的學劍路上,竟然會踢到王恕這麼大一塊絆腳石!
什麼東西!
眼見對方還不明白,已不幸淪為參劍堂新任左門神的周滿,終於深吸一口氣,微微一笑,咬著牙道:“你也不用明白,反正你立刻、馬上,把這劍壁之上最好的劍法給我找出來!要找不出來,我現在就從這兒把你扔下去,讓你從泥菩薩,變成碎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