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先前立在遠處的那些人,都走了上來,沉默著將那些屍首抬起,回到泥盤街儘頭那座二層小樓之中,一具接著一具,都排放在院落裡。
金不換手下的人全來了,圍在院中,黑壓壓站了一片。
不少人目睹屍首慘狀,都露哀戚之色,更有曾與這些死者交厚之人,已雙拳緊握,滿麵憤恨。
一名賬房先生模樣的中年修士,正一一將這些屍首額頭的骨釘拔出,同時驗看留在屍首上的傷勢。
隻是越驗越看,手便越抖。
末了,竟已忍不住牙關緊咬,眼眶發紅。
旁邊有人見狀,便問:“蔡先生,怎樣?”
那賬房先生模樣的中年修士,向金不換看了一眼,才慢慢道:“除卻頭上骨釘,身上皆無致命之傷。我聽聞世間傀儡操縱的詭術,都是在傀儡生前施展為最佳。他們是在還活著,意識清醒之際,生生被人釘入骨釘,方才殞命的……”
言未畢,聲已哽。
他將頭垂下,卻是不忍再說下去了。
凡在修界,稍經曆過些廝殺的,誰能不知?在人生前將骨釘釘入其頭顱,人不會立死,而是會在清醒的痛苦中掙紮一段時間,方才慢慢死去。
金不換就立在簷下,蔡先生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被他聽見,隻是竟無法連貫成完整的意思。
他腦海裡什麼也沒有,隻有遠處泥盤街依舊熱鬨喧嚷的聲音縈繞不絕,而近處這些死者的麵容卻都與他們生前鮮活的神態重疊在一起,讓人一下分不清是真還是幻。
有那麼一刻,金不換覺得自己需要坐下來,休息片刻。
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甚至連周滿和王恕,此刻也都用一種關切的眼神注視著他,似是擔心。
——他是金不換,是這些人主心骨。誰都能倒下,誰都能休息,但他不能。
渙散的思緒慢慢回籠,仿佛身體裡有另一個人在代替他發號施令,金不換聽見了自己平靜到驚人的聲音:“選個好時辰,把人都殮葬了吧,各供長明燈盞。另從今日起,所有位於小劍故城之外的生意,全部停止。檔鋪鎖閉,賬款不收。通知各處人手,能回城的即日回城,不能回城的,從此丟棄身份,務必與我等撇清關係,離小劍故城越遠越好。”
所有人全沒想到,紛紛道:“郎君!”
連周滿與王恕都露出了吃驚的神色。
但金不換的意誌格外堅定,隻道:“速傳我令,不得有誤!”
分明是烈日炙烤的夏日,可院中所有人見了他的神情,竟都感覺到了一陣嚴冬般的凜冽,於是陡然明白過來:陳規既來,那這十條冤魂,不過是陳家給他們的下馬威,更暴烈的風雨,恐怕還在後麵。
在這種時候,金不換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他並沒有與陳家正麵相抗的實力,而陳規實力不俗,他們也暫時找不到向他下手的機會。
小劍故城以外的地方,對所有依附於他的人來說,都是危險的。
他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回收自己的勢力,以避免更大的損失。
隻是饒是他反應已經足夠迅速,可對方有備而來,即便不借金燈閣的旗號行事,可誰不知他們背後有宋氏支持?陳規的動作,比金不換更快。
短短日,尚不及回城的人手,已有四支遇襲,生死未卜;未收的賬款固然已按金不換之命放棄,可那些人連他們已經鎖閉的檔鋪都不放過,派人毀了個乾乾淨淨。
甚至就連小劍故城中的生意,都受到了影響——
城中固然不得妄動乾戈,可那日陳家人血祭陳寺,整整十具屍首推倒在義莊之前,卻是眾目睽睽,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少商人,的確與金不換有約在先,合作已久。
可誰能保證,自己此生絕不出城?
陳規一來便殺人立威,可說是一來就占儘了先機,完全將金不換陷入了不利之地。
到第四天時,連曾與金不換生意往來最密切的鬆安藥鋪,都愧疚地向他們關上了大門。
至此,金不換似乎已經被逼入了籠中,成為一頭無路可走的困獸。
這一天,所有人坐在小樓議事廳中,終於吵了起來。
一名身材壯碩作腳夫打扮的粗豪壯漢氣怒道:“平日裡他們有困難的時候,郎君是如何周濟?如今輪到我們有難,卻個個緊閉門扉!一幫落井下石的家夥!依我看,就該把當初合作所立的字據扔到他們臉上,看他們誰敢抵賴!”
蔡先生,也就是金不換手下掌管所有賬目的賬房先生蔡源,卻搖了搖頭道:“此次非關信譽,實是事關生死。敢將生死置之度外者,能有幾人?便拿出舊日字據,又有什麼用呢?”
那壯漢頓時橫眉冷視:“可難道就要這樣坐以待斃嗎?!”
他嗓門頗大,這一句質問更是擲地有聲,廳內忽然都安靜下來。
繞著長桌一圈,所坐都是金不換手下最信任之人。
周滿與王恕算是外人,隻立在旁邊聽著。
金不換自己則坐在上首正中,搭著眼簾。自那十人殮葬之後,他的話便越來越少,此時也半點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那壯漢向他看得幾眼,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郎君,再這樣下去,我們隻會被那陳家慢慢逼死!我等是跟隨郎君已久,深知郎君性情人品,可並非所有人都如此。大家的確都不是什麼貴重出身,是咬牙能過苦日子的人。可怕的不是無法看到錢,而是無法看到將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您為錦官城那件事所動用的人太多了。如今我們憑著家底,固然能支撐一陣,可時日再久,焉知人心不會生變?”
先前便已經安靜下來的議事廳,這時更是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他話中雖未言明,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什麼。
有一次他們趁夜黑吃黑,打劫了金燈閣的貨物,那時郎君帶了一名頭戴幕離的女修前來,隻一支金箭便射殺了金燈閣一名執事。再後來,他們便發現,郎君多了周滿這個朋友。
有些事隻是看似隱秘,實則隻隔著一層窗戶紙。
這些人當時固然都是金不換信任之人,可並不會永遠都是他信任之人——
世間的忠誠,從來是有條件的。
前世經曆過不少的周滿,深知這壯漢之言乃是忠言,於是也向金不換看去。
金不換慢慢閉上了眼睛。
廳中的氣氛,頓時更顯得壓抑。
先前那賬房先生蔡源,沉默了良久,此時卻是長長歎了口氣:“你說的道理,郎君怎會不明白?隻是條條通路,都被人封死,就連前陣子收來的大批藥材都積壓在倉庫之中,無人敢收。要想辦法,談何容易?”
那壯漢拍著桌子大罵:“老牛鼻子胡說八道!倉庫中既有藥材,我等何須仰仗那些丹堂藥鋪來收?不如買幾張丹方,請人製了丹藥,自己來賣,不也是辦法嗎!”
蔡源修養再好,這時也不由氣得戟指回罵:“你個就知道打架的莽夫懂什麼!那陳家的又不是死人,隻消派個人來往你門前一站,誰還敢進來買東西?天底下又有什麼丹藥值得人家冒奇險來我們這兒買!”
這話說得有理,周滿也這樣想。
但站在她旁邊的王恕聞言後,眉梢卻忽地一動,似乎想起了什麼。
那壯漢自是氣急敗壞:“你!”
蔡源分毫不退:“我說得沒道理嗎?你倒是反駁啊!”
廳中氣氛一時緊張極了,眼見著就要從爭吵發展到大打出手,不少人都站起來準備勸架了,就連先前不曾發話的金不換都一皺眉頭,睜開了眼睛,就要出言喝止。
可沒想,就在這時,一道清潤的嗓音忽然在廳中響起:“有的。”
眾人一怔,循聲望去,正是王恕。
周滿不由有幾分訝然。
蔡源沒反應過來:“有的?”
王恕一身沒變過的蒼青舊道衣,但眉眼間的神光,自那日蘇醒後就更加清雋潤朗,此時隻道:“能讓人甘冒奇險、哪怕付出性命也想買的丹藥,是有的。且在任何地方,都一枚難求,有價無市……”
那壯漢都愣了:“什麼丹藥這般厲害?”
王恕微一抿唇,待要回答,神情中卻露出了幾分猶豫,隻將目光移向周滿。
這一瞬間,周滿福至心靈,忽然笑了起來:“春雨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