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餘人也都投來關切的目光。
周滿回神,寂然半晌,卻輕輕道一聲:“好不好,我也講不清。”
眾人聞言,不免奇怪,剛待要問。
但話到此處時,街尾那棟二層小樓已經在望,王恕正好與餘善說著話走出來。
眾人抬頭一看,全都愣住了。
若說周滿相比一個月前,幾乎毫無變化;那麼眼前的王恕,比起一個月前,簡直跟換了個人似的!
天光點其眸,清風振其衣。
便似玉樹臨階前,渾然謫仙立凡塵。
若非他眉眼五官如舊,眾人幾乎都不敢認這是他們認識的那個“病秧子”“門外劍”。
直到這時,妙歡喜才明白,周滿方才為何會有那樣模棱兩可的一句話。她下意識皺了眉頭,反應與當初的周滿如出一轍。
隻是這一個月來,周滿早習慣王恕的變化了。
她神色如常走上前去:“客人都登門到訪了,他一個主人家,該不會該躺在樓上睡大覺吧?”
王恕一笑,還未回答,金不換不滿的聲音便從門內傳來:“周滿,這些日我是清閒了些,可你也不必逢著機會便來詆毀我名聲呀。”
眾人心中皆想:你的名聲早一片狼藉,還用人來詆毀?
話音落時,金不換人已經出來。
倒和周滿一樣,變化不太大,看著仍跟那富貴閒人、紈絝子弟撕的,一身與這條泥盤街格格不入的華貴衣袍,灑金川扇在手,一派說裝不裝說不裝又有那麼點裝的倜儻風流。
他擺手請眾人進門,隻道:“這種時候還敢應邀前來,諸位當真是膽氣豪壯、義字當頭啊,請進、請進。”
李譜與周光還沒反應過來,依舊直愣愣盯著王恕看。
餘秀英卻是素知金不換秉性,立刻警惕道:“可彆戴什麼高帽,捧也沒用。我可不是來幫你助陣的,哼,不過是難得見你倒黴,專程來瞧瞧你現在混得有多慘罷了!”
霍追也笑道:“我們雖沒覺得自己那日有什麼襄助的地方,但說要設宴,不要錢的飯誰不喜歡呢?你金不換最好準備了什麼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可彆讓咱們白跑一趟。”
若換了往日,金不換怎麼也得出言還擊兩句。
可事實上,今日來的,除一個周光可能的確不太清楚狀況外,餘下的幾個誰不是心知肚明:不管他們背後的宗門如何,他們本人來到這裡,就是對陳家與金不換之爭的表態。想聽金不換倒黴,坊市間門多的是傳言;要吃山珍海味,付點靈石便有。若非心頭有個“義”字,誰真來趟這渾水?
是以此刻,他笑了一笑,並不反駁。
眾人心裡各揣著心思,被他引入前廳。隻是進得門來一看,正中那一張長桌上,彆說什麼美酒佳肴、山珍海味了,就是連一杯茶水都沒準備!
霍追歎了口氣:“就算要拉我們下水,也不該如此敷衍吧?說了要設宴答謝,你連菜都不準備一桌嗎?”
金不換卻向已站到角落裡的周滿、王恕看了一眼。
二人皆輕輕向他點頭。
於是他一笑,知道他們已經忙完了他們能忙的,現在這種跟人打交道當奸商的時候,該輪到自己上了。
在眾人的困惑中,他隻輕輕一擺手。
先前全都肅然侍立於旁的餘善等人,立時回身,將廳中每一道門扇關上。門扇合攏時,篆刻在門扇上的陣法線條也一一對齊,瞬間門啟動,嚴密地將整座前廳籠罩其中,隔絕了外界一切的聲音。
眾人齊齊一驚:“你乾什麼?”
哪怕知道金不換不太可能在這節骨眼上對他們做什麼,畢竟無冤無仇的,可人在陣法之中,無法對外傳訊,難免使人緊張不安。
妙歡喜眸光流轉,倒算鎮定,似笑非笑問:“金郎君這是何意?”
金不換道:“美酒佳肴確實沒有,不過倒是準備了點彆的東西,想請諸位一觀,請坐。”
他再次擺手示意。
早已準備好的餘善等人,立時躬身,各將一隻三寸見方的錦盒呈放至眾人麵前。
眾人不解,打開來看。
李譜瞬間門瞪圓了眼睛,驚聲道:“這、這不是——”
霍追也詫異至極:“春雨丹?”
唯有餘秀英一下笑起來:“我就說,你金不換既說要設宴答謝,自不能太過敷衍。沒想到,竟然是備下了這等珍貴的丹藥贈與我等。你早說嘛,我一定連著我家小師妹一塊兒帶來!”
春雨丹的威名,越是大世家、大宗門,知道得越清楚。
那匣中一丸玉色丹藥,與當日王氏派廖亭山來“賜”給周滿的如出一轍,眾人豈能辨認不出?
隻是妙歡喜看了,卻想起些舊事,輕歎道:“春雨丹,向為世家控製,外界無論大宗小門,一丸難求。幾年前我日蓮宗有一位師兄,因為陸氏效命,卓有功勞,求了數月,終於得賜一枚春雨丹。可沒料想,消息走漏,人還沒回涼州地界,便不知為誰所殺。我宗前輩收殮其遺骨時,須彌戒中諸物皆在,唯失那一枚春雨丹。”
眾人聽了,不禁悚然。
妙歡喜拿起那丸丹藥,凝視半晌,又慢慢放回匣中,隻向角落裡立著的周滿看了一眼,道:“此丹能改人根骨,便是能改人命數。區區一枚,流到世家之外,已能引起圍殺爭鬥。若我沒記錯,周師妹一共也才得了八枚。這般珍貴之物,我等自問,參劍堂當日不過是事後才幫了些微不足道的小忙,實在當不得如此重謝。”
餘秀英等人拿到丹藥時十分高興,畢竟雖是大宗門出身,可春雨丹這樣的稀罕玩意兒誰不喜歡呢?然而經妙歡喜這話一點,卻才反應過來:“是哦,無功不受祿,就這樣收下……不太好吧?”
李譜也道:“你們正與陳家相持不下,春雨丹這樣的東西,合該留著你們自己用才是,贈與我們豈不是浪費?”
周光與霍追也跟著點頭。
幾人全將丹藥放回了桌上,竟都不願收受。
金不換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掠過,似乎微有幾分動容,但緊接著,便露出一抹奇怪的笑來,竟道:“誰說我要白送了?”
李譜一愕:“不白送?”
餘秀英猛地抬高了聲音,滿臉不可思議:“你該不會是想把這丹藥賣給我們吧?”
金不換十分自然地點頭:“不然呢?”
餘秀英心裡火氣“騰”一下就冒出來了:“大家在這節骨眼上來明明是為了……你——你簡直滿身銅臭!俗!俗不可耐!”
便連妙歡喜,臉上的笑容都不覺淡了幾許。
餘秀英話雖沒說完,可大家心裡都明白:這種時候來金不換這兒,其實多少都存了點想幫他的意思。他們甚至想過,金不換或許會開口求助,他們也願意幫忙想想辦法。可誰能想到,捧出幾枚春雨丹來,不是贈他們倒也罷了,竟然想賣!
如此行事,誰遇到心裡能舒服?
李譜也是沒想到會是這種發展,眼見場麵似乎變得有些尷尬,連忙打圓場道:“咳,彆彆彆,彆吵架。那陳家手段毒辣,最近必是想儘了辦法針對,金郎君也有燃眉之急要解嘛,又不願占大家便宜,賣點丹藥不也是尋常事嗎?我買,我買的。”
妙歡喜也道:“我日蓮宗什麼都不多,也就是靈脈多點,靈石夠用。金郎君若有需要,隻管開口。至於這丹藥,我看便不必了。我等既能進劍門學宮,天賦根骨在門中自都是一等一的,春雨丹縱有改命之效,於我等隻是錦上添花,效果微乎其微了。”
話說到這裡,其實已算給足了金不換麵子。
可萬萬沒想到,此人仿佛不知“分寸”二字為何物,竟依舊問:“諸位天之驕子,此物效用的確不顯。不過,諸位背後的宗門呢?也不需要?”
餘秀英已氣得拍案而起:“金不換,你!”
妙歡喜這時卻隱隱感覺到了一絲微妙,漸漸回想起來:以她對金不換的了解,實乃是人精中的人精,曾曲意逢迎世家,長袖善舞,便是在劍門學宮各堂之中都是關係遍地,說話十分管用。這樣一個人,怎會如此明顯地不知進退,甚至屢屢出言令人不快呢?
她忽然伸手,輕輕將餘秀英一拉,看向金不換的目光卻多了幾分若有所思。
金不換也看向她:“妙仙子?”
妙歡喜不動聲色,隻道:“需不需要且兩說,宗門中弟子門眾自有成千上萬,郎君這幾枚丹藥固然珍貴,可對於一個宗門來說,未免杯水車薪,有些微不足道了。”
眼下擺在桌上的春雨丹一共五枚,對單獨的一名修士來說,或許已經珍貴至極;可對一個勢力大到近乎能覆蓋一州的宗門來說,能起到什麼用處呢?
眾人都不明白金不換究竟在想什麼。
但也就在這個時候,金不換深深望了妙歡喜一眼。旁邊的餘善早已見機行事,毫不猶豫命人抬上一口巨大的木箱來,重重壓在桌麵,然後一把將其掀開!
“嗡”地一聲,一股磅礴的氣息從木箱之中炸開,濃鬱的丹香瞬間門籠罩了整座廳堂!
那木箱之中,竟然全都是春雨丹!
一粒挨著一粒,一層疊著一層,蒼青青映得人麵上都一片淺綠的光澤。外麵隨便拿出一枚都要引得人廝殺爭搶的丹藥,在這口巨大的箱子裡,卻跟不要錢的糖丸似的,肆意堆積,一眼望去,簡直不知有多少!
這一刹,廳內幾乎同時傳來了幾聲椅子倒地的聲響,是餘秀英、霍追等人震驚失態之下豁然起身,不小心碰倒。
李譜更是不濟,起身時不慎被扶手掛住了袖袍,整個人都差點跟著椅子倒下去。
還好周滿就站在他近處,早有預料似的,及時伸出腳尖,抵住椅背,才免了他在地上摔個四仰八叉。
但饒是如此,李譜也沒反應過來,仍是一臉做夢般的表情。
妙歡喜其實自打聽見金不換那句話開始,心裡便有幾分猜測,可真當這數量堪稱恐怖的一箱春雨丹抬了放到麵前時,以她日蓮宗神女見多了奇珍異寶的身份,這時也禁不住眼角微跳、呼吸驟止!
一箱——
修煉了這麼多年,誰能想象,春雨丹這種恨不能切碎了用的東西,竟也能用“箱”這種詞來量!
先前被餘秀英指著鼻子罵“俗不可耐”的金不換,一身織金長袍,的確有那麼點土財主的氣質在。可當他是如此若無其事地坐在這一箱春雨丹邊上時,縱他真是土財主,那也是一尊震天撼地、絕無僅有的土財主!
此時此刻,這位“土財主”就差沒把“顯擺”兩個字刻腦門兒上,隻衝他們微微一笑,問:“現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