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換依舊平靜地回視她,然後拋出了一句:“聽聞,春雨丹的丹方,最早是來自日蓮宗。”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就連周滿都感到了意外,有些詫異地抬頭,看向金不換與妙歡喜。
毫無疑問,他說的不假——
因為妙歡喜臉上已看不出所有表情,隻有垂落在披帛旁的手指悄然緊握,分明殺心暗動。
金不換好似全無察覺,繼續道:“在三百年前,寄雪草還隻是一味普通的靈草,既長在祁連雪頂,便為日蓮宗所用,作為香草在祭祀金烏神鳥時焚燒。那時日蓮宗在女帝武皇治下,掌管涼州。然而那一年,武皇忽然道隕身滅,三大世家接管其權。當時的日蓮宗宗主因曾歸服與武皇,唯恐被世家清算,惶惶不可終日,千方百計想要討好世家。大約是皇天不負有心人,竟讓他在祭神時恰好發現了寄雪草的另一妙用。於是他苦心研出丹方,並派使者親去神都,將丹方獻上。可沒想到,換來的竟不是上位者仁慈的寬恕,而是一場血腥的屠戮……”
眾人從來隻知春雨丹的威名,卻不知背後還有這樣的隱秘,一時聽得入了神。
妙歡喜緊握的手指,卻是慢慢鬆開了。
金不換的聲音裡,於是多了幾分悲憫與諷刺:“三大世家,三位貴客。王氏的苦海道王敬,陸氏的不夜侯陸嘗,宋氏的鑒天君宋化極……殺得祁連山頂無活口,寄雪草上儘染紅……從此以後,日蓮宗再無人知曉丹方,不僅寄雪草全入世家口袋,連涼州所有礦脈所采出的靈石,都須有八成上交世家,隻留兩成與宗內。世家以春雨丹培養族中子弟,日蓮宗乃至其餘宗門則各受盤剝,三百年來,此者消而彼者長,差距便更如天與地、雲與泥了……”
妙歡喜道:“郎君既知道得如此清楚,又何必再白費口舌?這天下,六州一國,除蜀州還有望帝撐著,其餘千門百家,哪一家哪一門,不是世家傀儡?悉皆俯首聽命而已,豈敢有反心!若有,我日蓮宗當年之血,便是來者之鑒!”
金不換道:“可今時不同往日了不是嗎?”
他掰著手指細細數來:“鑒天君宋化極十餘年前殞身,宋氏群龍無首,隻有宋元夜、宋蘭真作為其血脈勉力支撐;苦海道王敬閉關終南聖境不理王氏俗事,所謂神都公子王殺從來不見蹤跡;陸氏倒有不夜侯陸嘗撐著,隻可惜,君侯新敗於那天人張儀之手,道心崩毀境界大跌,陸氏紛亂將起,連陸仰塵都得寄身劍門學宮以避紛爭之險……”
彆說三大世家,就是整個天下都快亂了!
金不換笑著道:“猶記得初入學宮,參劍堂前試劍,妙仙子修為卓絕,分明留有餘力,卻偏試到第七劍便止,恰好在陸仰塵之下。金某原以為,仙子韜光養晦,當是心有大謀,不總願衣錦夜行、常為他人陪襯的。”
這一次,妙歡喜靜默了良久,心中顯然有所動搖。
然而最終還是道:“衣錦從來當夜行,縱為陪襯又如何?金郎君今日設宴之美意,妙歡喜心領了。”
言罷,她略一頷首,再次轉身。
周滿見狀,心中不免沉落幾分:劫掠陸氏容易,煉製丹藥不難,最棘手的竟在眼下這一環。春雨丹這等稀世的珍藥,隻因世家舊日餘威猶在,便連日蓮宗這樣的大宗門都不敢輕易染指,何況乎其他小門小派?
縱然金不換已做了不少準備,眼下卻似乎也要付之東流了。
王恕在旁,神情也微顯凝重。
妙歡喜再一次行至門前。
門邊的餘善下意識看向金不換。
金不換凝視妙歡喜背影,目光閃爍,隻輕歎一聲:“那便當我看錯了人吧。”
隨後將手一揮,示意餘善開門。
餘善於是上前,拉開緊閉的廳門。
妙歡喜的身影有如雕像一般,動也不動。
篆刻在廳門上的陣法圖紋,被漸漸拉長,眼看著就要因越擴越大的門縫而斷裂關閉。
可就在此時,一隻手忽然伸了出來,“砰”地一聲用力將門扇壓了回去!
餘善一驚,順著那隻纖白素手抬頭,便看見了妙歡喜那張不知何時已被寒霜籠罩的臉。
金不換唇畔終於掛上了一抹狐狸似的笑。
妙歡喜回首,平素明豔的麵容,此刻竟有種壓抑的陰沉,抬手向那箱春雨丹一指,但問:“此事有多少人知道?”
眾人聞言,心中都狠狠吃了一驚:妙歡喜這分明是改主意了!
連周滿都沒忍住怔了片刻,隨即才慢慢笑起來。
金不換答道:“皆在今日廳中。”
妙歡喜於是向廳內所有人掃了一眼,似乎衡量了片刻,然後才道:“我可以蹚這次渾水,但先小人、後君子——我有個條件。”
金不換道:“但言無妨。”
妙歡喜重新走了回來,竟將一隻血紅的丹藥瓶放在桌上,隻道:“春雨丹牽扯重大,我要在場所有人以道心立誓,並服此諱言之丹。出了此門,再無此事。若有違誓,道心立毀。”
金不換沒回答。
但餘秀英不假思索:“自當如此。我等今日既來,便無加害金不換之心。即使空手而還,也當立誓服丹,絕不外泄此事。”
其餘人無不點頭。
妙歡喜便道:“好。”
然而這時,金不換卻問:“妙仙子當真想好了嗎?”
妙歡喜忽然皺眉:“金郎君此言何意?”
金不換淡淡道:“你有條件,我也有的。陳家勢大,我等困坐愁城,靈石丹藥或能稍慰人心、解得燃眉之急,卻無法除其根患。我想用春雨丹換的,是更硬的籌碼。卻不知,貴宗是否給得起?”
早在決議以春雨丹作為突破口時,周滿就曾說過:有時,這小小一枚丹藥,所能撬動的東西,或許遠遠超出他們預料……
現在,他就是想要這預料之外的東西。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意識到他目的所在,紛紛將眉頭皺緊,連妙歡喜也不例外。
但事情已經談到了這一步,她對金不換真正想要的籌碼,又豈能真的沒有半點猜測呢?
長久的沉默,長久的衡量。
最終,妙歡喜將一副羊皮圖卷放在了桌上,隻道:“此乃祁連西脈一座新生靈脈,少說有百萬靈石的礦藏,願與郎君換四百春雨丹。”
出價一座礦脈!
眾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震驚於妙歡喜出手的闊氣。
然而,金不換竟看都沒向那圖卷上看一眼,仍舊平靜地注視著妙歡喜。
那眼神好似在說:猶豫了半天,就這?
妙歡喜心中頓時大罵,一口銀牙暗咬,到底還是知道這奸商不好糊弄,於是抬出了真正的籌碼,硬生生補道:“另外,我宗門內有一元嬰中期高手,雖為宗內師兄,卻從來隱姓埋名不為人所知,乃宗門散布於外的暗子。今日此時,便在城中。郎君如若不嫌,我即刻命他前來,轉投郎君門下,從此聽任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