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先生便遲疑道:“可我們這邊的人,凡知道春雨丹之事者,皆是郎君親自挑選,素來是他最信得過的人,如今又無一人因為丹藥與違背誓言而出事,料想便是消息走漏,也絕不該是我們的人。會不會……”
周滿搖頭:“不會。無論妙歡喜還是李譜甚至周光等人,在來泥盤街前,根本不知春雨丹之事,是來了之後才被我們告知,而在離開時每個人都曾立誓並服下諱言丹,即便是遇到他們本宗門的人,也絕不可能告知春雨丹之事。我早言語試探過元策,他根本不知自己為何會被妙歡喜派來,因而才有暗中的不滿……”
蔡先生眉心擰成了個結:“可若都不是,那春雨丹之事,還有誰能泄露?”
這一刻,濃重的陰霾爬上眼底,周滿慢慢道:“直接知道春雨丹之事的人,是沒有了;可知道是我們劫了寄雪草的人,卻還是有的……”
蔡先生一驚:“您是說?”
周滿忽然感覺太陽穴一陣突突的跳動,不由伸出手指來,用力壓緊了。
但蔡先生隨即便覺得不合理:“可不應該啊。他們那樣大的世家,哪怕隻是蜀中一個堂口,消息也都是密不透風的。當初他們幫著您一道去劫陸氏,若再給世家通風報信,能有他們什麼好處?何況……何況出事時,那位韋長老還出手幫了忙……”
周滿打斷道:“陳規也救了泥盤街百姓,能說今日之事與他無關嗎?”
蔡先生心中頓時悚然。
隻是周滿說完這話後,眉間陰霾更甚,一下閉上了眼:她知道,蔡先生所言,並非沒有道理。一個人或者一方勢力,甘冒奇險做一件事,一定是有什麼重大的目的。要看事情背後是誰主使,隻需看誰能從此事之中獲益。王氏也好,韋玄也好,能從此事之中獲什麼利呢?
又或者,除卻局中這些人之外,還有什麼她完全不知道的力量在暗中攪動此間風雲……
無論是哪種可能,都代表著極致的危險——
這裡麵,一定有極其關鍵的一環,被她漏掉了。
周滿的頭,忽然更痛了。
*
已經是後半夜,病梅館的匾額上還沾著大水裡覆上的泥痕,暫時沒人顧得上去擦,館中依舊隱隱傳來傷者病人低低哀哀的吟呻。
王恕拎著燈籠回來時,小藥童孔最正埋著頭在外麵屋簷下收揀草席。
大水過後,總有不少東西需要清理。
王恕神思本就不屬,初時並未注意,隻是當他要登上台階時,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孔最收那些草席意味著什麼——
原本,病梅館外總是躺著不少生病的叫花子,靠病梅館每天熬的藥,才能稍緩病痛。
可現在這些人都不在了。
原本抬起的腳步,忽然停下,王恕恍惚問:“他們人呢?”
孔最抬起頭來,這才讓人看見他眼眶早已發紅,小聲道:“都沒了。他們身體本不康健,病又不輕,大水來時難以躲避,有的淹死了,有的病情加重,沒救回來。”
王恕於是感到了一陣眩暈,過了會兒,才道:“老祥呢?他的病都快好了,腿骨我也給他接上了……”
孔最低著頭不敢抬起,聲音已經哽咽:“也,也沒救回來……”
撲麵而來的殘酷,消滅了一切的言語。
王恕久久沒有說話。
孔最擦去眼淚,卻輕聲道:“公子,他們在裡麵等你。”
話裡並未指明是誰,但這一刻,王恕心底竟已有了隱約的預料,隻木然道:“我知道了。”
他將燈籠遞給孔最,走了進去。
前堂裡,一命先生正在替人把脈,分明察覺到他回來,為人把脈的手指頓了一頓,卻不知為何沒有抬頭向他看來。
王恕從那梅瓶旁邊走過,到得後院,便看見了孔最說的“他們”。
枝葉蕭條的病梅叢邊,長老韋玄率孔無祿、商陸並十一節使,肅立已久,見得他出現,便齊齊躬身下拜:“屬下等參見公子!”
王恕隻感到疲憊和厭倦:“如果是來勸我回王氏,那諸位可以回去了,我藥石無救、時日無多,恐怕擔不起諸位心中的抱負,實在不必多費口舌了。”
韋玄卻是一掀衣袍,徑直跪倒在地,隻將頭一磕到底:“老朽此來,便是想告訴公子,我等已尋得劍骨,隻要公子點頭,隨時可為公子換去病骨、續得天命!”
這一刻,一股寒意幾乎將他整個人攫住,王恕不敢相信,一時竟不知是該同情自己,還是憐憫他們,淒然道:“你們瘋了……”
韋玄卻斷然道:“不,我們沒有瘋!是公子你,從來沒有看清!”
王恕隻道:“我說過,無論如何不會奪他人劍骨!”
韋玄道:“公子不願受人劍骨,是不願為惡。可陳家今日水淹泥盤街,您難道沒有看到嗎?多少無辜之人被卷入其中不幸喪命?聖主神女在時,六州一國,四海升平,天下何曾見過這樣的慘事!可公子那時能做什麼呢?”
心底一股悲意湧出,他老邁的眼底已經含淚:“您分明有聖主神女的血脈,有一十四節使的效忠,甚至熟讀琅嬛寶樓萬卷典籍,通曉千門百家萬般術法!倘若公子換上劍骨,驅散一身病氣,學皆能為之用,修為亦必一日千裡,今日怎至於隻能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無辜之人,甚至您的朋友,橫遭不幸?”
白日裡,遠遠看的餘善染血倒下時的那一幕,再次回閃於眼前。
王恕垂在身側的手掌緊攥,將眼睛閉上。
韋玄的聲音,卻沒有停止。
他知道,這將是一次絕無僅有的機會:“我等知道,公子師從一命先生,向來慈悲心腸。可經中有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換一人之劍骨,救百人、千人、萬人,甚至萬萬人之性命,難道不是更大的慈悲嗎?”
他慢慢放輕了聲音:“世家汙濁,大廈將傾,此次若非背後有宋氏,甚至陸氏等人的授意與首肯,陳家如何敢做下這等驚天的大惡?可一旦您手持權柄,龐然世家也好,跳梁小醜也罷,哪一個不是您一念之間,便可掃清?”
王恕睜開眼,皓月清輝,驟然灑落眸底。
可病梅枯立月下,並無一朵綻放。
周滿寫給他的“命春來”,終究隻是劍法,庭前院落真正有的,依舊隻是“天地寒”。
韋玄望著他,話中之意,終於漸漸淩厲,甚至瘋狂:“您本當宰割天下!王誥王命宋蘭真陸仰塵之流,怎配與您相提並論?何況我等有約在先,隻取人劍骨,並不傷其性命。公子倘若心中仍有愧對,他日大可十倍百倍地補償,憑您屆時之威能,天下又有什麼是您補償不起?”
他雙手捧著一枚深紫的玉符,高高舉過頭頂,奉向王恕:“我等今日絕非為逼迫公子而來,隻是想請您慎重考慮。倘若公子改變主意,這一枚玉符,便是傳訊。隻需一聲號令,千仞刀山、萬丈火海,王氏半門、一十四使,願為公子效死!”
這一刻,在他身後,所有人齊齊跪倒。
堅冷的聲音裡,是近乎鐵血的忠誠:“願為公子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