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病梅館, 孔無祿遲遲沒能從那種恍惚中緩過神來,眼前這已成了一片廢墟的泥盤街令他覺得陌生。尤使人心驚的,是廢墟間那些被人清理出來排在一起, 等待著回頭送往義莊的屍首。
可就在今晨, 他們都還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這一刻, 孔無祿感到煎熬,艱難開口:“長老, 若讓公子知道……”
孔無祿看見的, 韋玄自然也看見了。
他停下腳步, 身體似乎也有驟然的顫抖, 但緊接著便攥緊了藤杖,將一切的惻隱壓下,慢慢道:“開弓再無回頭箭。即便哪日他知道了真相,可若能使得聖主神女的血脈留在世間, 令公子回到王氏、重掌神都,縱殺韋玄此身,又有何惜?”
孔無祿從這話中聽出了一股悲愴決然之意。
可此時, 他腦海中浮現的, 竟不是己身的命運與榮辱, 而是許久前的那個春日。
孔無祿還記得,仲春天氣, 剛下過一場細雨,潤開了滿城杜鵑。
他正煩惱劍骨之事毫無眉目,從若愚堂裡走出來時, 便看見個眉目清澈的小姑娘站在門邊的告示牌前,正盯著上麵的字微微咬唇,似乎有些猶豫。
孔無祿隨口問:“想測根骨嗎?直接進去就好。”
那小姑娘轉眸看向他, 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竟輕聲問:“真的能得五百文嗎?我想給娘親買一盞燈。”
那時修界為將天下英才攬入自己麾下,無論世家還是宗門,都使儘了渾身解數,除了在各州書院學宮費心拉攏,各地城鎮都有他們所設下的為人測試根骨的據點。尤其是三大世家,若遇人來測試,不僅不收錢,還倒給。
其中蜀中王氏若愚堂,是給得最多的。
有足足五百文。
孔無祿自是知道個中根由,此刻便笑一聲,回頭指著若愚堂的牌匾:“當然能,小姑娘,看清楚,這可是若愚堂,王氏若愚堂。修界最厲害的就是陸王宋三大世家,但在三大世家裡,最厲害的是王氏。你若測得根骨不錯,甚至能被我們招攬至麾下栽培,到時彆說湊五百文買一盞燈,就是想買天上的星星,也未必不行。”
那小姑娘於是看向那塊牌匾,但緊接著,卻將目光投向了街邊一個角落。
那裡有名貨郎,麵前擺著貨架,貨架上隨意地放著幾盞靈燈。
在孔無祿看來,那貨郎是泥盤街來的街串子,鞋麵上的泥都還沒撣乾淨,而那盞刻著明光陣的靈燈,看起來更是不能再拙劣。
然而在那小姑娘眼底,那仿佛是世間最明亮的東西。
以至於,她看了一會兒,神情竟被襯得黯淡。
小姑娘抿緊唇,低頭展開自己的手掌,數了數裡麵因為攥得太緊而已經沾上些汗水的銅錢。
顯然,她的錢還遠遠不夠。
數完後,她在原地站了許久,才終於下定了決心,抬步朝若愚堂裡走去。
不過又一個來測根骨的普通人罷了,孔無祿這樣想著。
對於劍骨,他幾乎已經不抱希望。
這時他本應該離開若愚堂,出城辦點事,測根骨自有下麵的負責。
可或許,是那小姑娘立在門口長久的猶豫,實在有些少見、有些特殊……
總之,他莫名地調轉腳步,又回到了堂中。
然後,看見了令自己畢生難忘的場麵——
當那個小姑娘帶著幾分忐忑不安,將她纖細的手掌放在測靈骨玉上的那一刻,整座若愚堂,仿佛活了過來。一股震懾人心的力量以骨玉為中心,瞬間朝著周遭滌蕩!
所有陳列於堂內的兵刃,竟全震動起來,發出嗡鳴。
就連懸掛在他腰側已經認主的靈劍,都好似感覺到某種畏懼,不住地震顫!
劍為百兵之主,唯天生劍骨者,能令百兵齊鳴、萬劍歸心!
孔無祿已經忘了當時的心情,究竟是震撼更多,狂喜更多,還是苦苦尋覓近二十年的大事終於有了著落後的恍惚更多……
唯一還記得的,是那小姑娘離開的時候。
他著人取來一袋靈石交給她:“你天賦很高,可以考慮加入王氏。我們可以栽培你,像這樣的靈石,我們要多少,有多少。”
可沒料,那小姑娘竟然搖頭:“不,娘親說,不該自己的東西拿了會有禍事。我隻要那五百文。”
孔無祿一愣,盯著她看了片刻,目光閃爍。
最終,他沒說什麼,先將那袋靈石收回,命人換成了五錢碎銀——
真的很少,還沒指甲蓋大的一塊,在孔無祿這樣的修士手裡,輕得像片羽毛似的,根本沒有任何重量。
他親自將其放到了那小姑娘的手心裡。
她甚至還道了一聲謝。
直至今日,那一幕都還曆曆在目:那小姑娘拿到那五錢碎銀,攥在手裡,轉身出了若愚堂,向那賣燈的貨郎走去時,臉上便露出了笑容。仲春雨後的陽光照在她雪白紅潤的臉頰上,亮得耀眼……
那時,他站在若愚堂中看著,心裡隻有誌得意滿,劍骨既有蹤跡,公子便有救了,卻從未想過,今時今日,當他再回想起這一幕,竟然感覺到一絲荒唐,甚至內疚。
孔無祿低下頭來,隻道:“她現在是公子的朋友……”
韋玄冷冷道:“公子不知道。”
孔無祿眼眶微紅:“可即便不知道,他就會答應嗎?”
韋玄於是沉默,過了良久,卻是舉目看向了雲來街方向,慢慢道:“既已動搖,剩下的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何況,宋化極那孽種血脈的伎倆,還沒全使出來呢……”
病梅館內,服過藥的傷患們,基本都已在地鋪上睡下。
但王恕房內的燈,卻還亮著。
那一枚深紫的玉符就靜靜躺在他麵前的桌案上,上麵“天地人”三才的徽記分列於玉符三端,象征著王氏最大的權柄。隻要將其捏碎,韋玄等人便會立刻收到訊息趕來。
他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坐著,已經看了它許久。
門沒有關。
一命先生最後給病人們把過脈,掌燈回房,正好從外麵廊下走過。
王恕眨了一下眼,忽然問:“他們進來,師父卻沒阻攔,是終於和他們想得一樣了嗎?”
一命先生停步,卻沒回頭。
他站了一會兒,不曾回答,隻道:“天色已晚,早點睡吧。”
說完,便搭下眼簾,走遠了。
王恕依舊坐著沒動,也沒關門,隻看著外麵那片天幕,從黑沉沉的一片,變作寂靜的深藍,最後亮起一抹魚肚白……
這一夜,周滿也沒有合眼。
在意識到自己漏掉了極其重要的某一環後,她久違地感覺到了那種命運不由己的飄蕩,於是想起了這一切的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