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若愚堂裡走出來的那一刻,她的心裡充滿了天真的喜悅,甚至沒有跟那名貨郎講價,便將新得的那五錢碎銀和自己辛苦攢了兩年的一百文湊在一起,買下了那盞已看中許久的靈燈。
她抱著它,推開柴扉,回到家中,欣喜地拿給娘親看:“有了這盞靈燈,以後晚上都亮堂堂的,娘親再也不用擔心燈油不夠做針線活兒壞眼睛了!”
可沒想到,娘親接過一看,竟倏然變了臉色。
她用力掐住她瘦削的肩膀,厲聲問:“這燈是哪裡來的?你去小劍故城了!”
周滿下意識說:“是,我,我在城中買的……”
娘親的聲音便變得更厲:“買?錢呢?你哪裡來的錢?”
從小到大,她從未見過如此疾言厲色的娘親,哪怕是父親走的那一天深夜,她也隻是捂住她的眼睛,溫柔地哄她說:“彆怕,阿滿,彆怕,有娘親在。爹爹並不是真的想殺你,他隻是病了。現在睡著了,病好了,以後都不會有事了……”
所以現在,周滿嚇壞了。
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以為是娘親怕自己學壞,去偷東西,於是掛著淚,搖著頭解釋說:“是我自己攢的,還有去城中測根骨得的……”
那一刻,那名荊釵布裙的婦人,如遭重擊,往後退了一步。
靈燈落下,砸在地上,碎了一角。
前世的周滿,即便登上了玉皇頂,執掌了齊州,坐在那亮晃晃的嵌滿了金箔的明堂裡,也仍舊會時不時地回想起那一幕,回想起那砸在地上的靈燈、娘親恍惚的神情,回想起走出若愚堂時照在她臉上的陽光,還有被若愚堂那名執事放到她掌心裡的那五錢碎銀……
靈燈滅了。
半指斬了。
娘親死了。
劍骨沒了。
年少時的周滿,怎麼會知道?那輕飄飄又沉甸甸的五錢碎銀,竟已是自己一生險峻命運所值的全部價格。
此時此刻,又有陰謀在暗中編織……
缺了最重要的那一環,周滿無法拚湊出事情的全貌,但僅從春雨丹泄密這件事便可看出,倘有幕後黑手,對方所針對的目標,無疑是金不換,是她,甚至是泥菩薩,而利用的,自然是陳家,或者其背後的宋氏、陸氏……
危險在悄然臨近。
周滿想,她從前世學到的唯一教訓,其實隻有那位神都公子名中所帶的那個“殺”字。若不殺人,便被人殺。所以不能憐憫,不能仁慈,不能退讓,更不能坐以待斃……
這一世,無論台前的,還是幕後的,她都會一一殺個乾淨。
天亮了,外麵傳來人交談的聲音。
元策與張來李去站在簷下,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高個子的張來一直在琢磨:“都已經第二天了,百寶樓那位掌櫃,就算是爬也該爬到望帝陛下麵前了吧?可現在都還沒什麼動靜。該不會……”
矮個子的李去接話道:“我看懸了。這位望帝陛下雖然修為極高,早在武皇在時便已邁入大乘期,如今都快三百年過去,即便沒到天人境,也該相差不遠了才是。可這些年來,無論是三大世家平齊,還是白帝城誅邪,沒有一件大事有他出麵。聽聞即便是武皇在時,他在‘四禪四絕’中也是最沒聲息的,從不與人起什麼爭端。武皇隕落後,甚至再沒出過蜀州一步……何況張儀將至,自然是不要冒險,忍得一時,秋後算賬更為妥當。”
元策拿著葫蘆喝酒,也在皺眉思索。
可沒想到,就在這時,廳中竟傳來一道平靜的聲音:“可倘若,沒有秋後呢?”
元策頓時一怔,回頭看去。
周滿一襲玄衣,從廳內走了出來,抬首向著東麵天空望去,日出時那一縷紫氣便被她納入眼底,凝作一縷慧光,卻並未使得眼神更為圓融,反而有一種平靜到極致的……
凜冽。
宛若深冬裡的寂雪。
元策視線與這雙眼對上時,心頭竟莫名顫了一下。但還不等他細究,外麵便傳來一陣腳步聲。
是三彆先生帶著常濟等杜草堂的弟子到了。
那日這位老先生用一支極陰尋木削成的如椽大筆,頃刻間取人性命,給眾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眾人不敢有半分慢待,包括周滿在內,都躬身見禮。
三彆先生卻隻是擺擺手,問:“金不換呢?”
周滿靜了片刻,道:“還在義莊,陪著餘善。”
三彆先生於是也沉默下來,過了會兒才道:“那還是不去打擾他了。”
周滿問:“先生是有什麼事找他嗎?”
三彆先生道:“倒也沒有什麼緊要的事,隻是他常在泥盤街,也不怎麼回杜草堂,這回卻遇上這樣大的事,我難免有幾句話想要交代於他。”
周滿隱約覺出了幾分怪異。
三彆先生好似看出她想法一般,笑問道:“你也是在想,似他那樣離經叛道的浪蕩性子,怎麼會是我杜草堂的弟子吧?”
周滿一怔,可竟搖了頭,慢慢道:“剛與他認識時,是有幾分不解,可後來便想,他這樣的人,也隻能是杜草堂的弟子。晚輩隻是有些訝異,先生對他似乎還頗為重視。”
無論是先前親自趕到救人,還是眼下前來探望……
無不在說明眼前這位老人家對金不換的特殊。
三彆先生聽後,便是一歎:“可有什麼用呢?縱是想將這一身衣缽傳他,可杜草堂向來信奉清苦,不求名利,更不圖享受,他誌不在此,隻想當什麼天下第一的有錢人……”
周滿頓時愣住,就連後麵的元策等人,都錯愕不已:非為金不換那狗屁誌向,而是為三彆先生話中那一句“想傳衣缽”!
再看其身後以常濟為首的杜草堂一眾弟子,聽得此言之後,麵色竟都如常,便知三彆先生之意,至少在杜草堂絕不是什麼秘密,且眾人都沒有什麼意見。
三彆先生說完,卻是道:“各人自有命數,悟得到便是悟得到,悟不到便是悟不到,也強求不來。便跟他說一聲,我來過,也就是了。”
他轉過身便要走。
可這時,天際忽然遙遙傳來一聲啼鳴,三彆先生驟然止住了腳步,抬首望去。
一隻金翅子規鳥銜來一朵杜鵑,自半空投落。
三彆先生伸手接過時,那朵杜鵑便燃燒起來,化為一頁折起來的信箋。
周滿看見,這位老者展信讀後,立在原地,神情間竟有幾分複雜,於是目光一閃,問:“是望帝陛下召見嗎?”
三彆先生這才回神,重將信箋折起,道:“是,蜀中四門都去,有事需要商議。”
周滿考慮了片刻,忽道:“晚輩有一封信,想呈給望帝陛下,不知可否請先生代為轉交?”
三彆先生錯愕:“你有信?”
周滿點了點頭,卻道:“還請先生稍待。”
她在元策等人詫異的目光中,走回廳中,起了筆,在一頁最常見不過的信箋上寫下幾行字,便折了來,放入信封,又返回院中,雙手遞給三彆先生,意甚禮敬:“有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