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恕腳步頓時停下。
那青年名叫馮其,乃是泥盤街上一修為低微的散修,本身雖未在大水中受傷染病,他一位朋友卻被房梁砸中腦袋,傷得頗重。他之所以在病梅館中,便是為了照顧這位朋友。
王恕認得他。
這一刻,醫館門口有些安靜。
但他去而複返,館中有不少病人卻看見了。
有個病懨懨的小姑娘伏在母親懷裡,輕聲問:“王大夫,是藥來了嗎?我怕苦……”
王恕垂在袖中的手指顫了一下。
環顧周遭,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隱隱含著幾分期待。
他從未如此希望——
站在這裡的,要是周滿或者金不換就好了。
他們兩個,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撒謊。
而他,想對真話稍加粉飾,都是如此拙劣:“大部分藥已經來了,剩下的也很快會有的。等一會給你喝藥的時候,孔最哥哥會給你一粒糖丸……”
話到末尾,已經明顯變得不自然。
但大家聽說大部分藥都已經到了,心裡都鬆了一口氣,並未注意;那小姑娘聽說有糖丸,眼睛都變得亮晶晶的,小孩子又哪裡聽得出大人話裡的異常呢?
隻有門邊那名為馮其的青年,一語不發地看著他。
王恕覺得如芒在背,但萬幸對方沒有拆穿。
他回到藥櫃前翻找,終於找到了勉強也能緩解穢氣侵襲症狀的一味藥,重新定了藥方,吩咐孔最尺澤配藥熬藥,分與眾人煎服。
這時候,那青年也上來幫忙。
眾人服過湯藥,症狀果然稍緩,隻是往裡看是一片愁雲慘霧,往外看昔日棲身之所已成斷壁殘垣,不免心中悲苦。
有人忍不住哭起來:“小半輩子吃齋念佛,從未做過一件虧心之事,老天爺怎麼會如此降禍懲罰?”
有人歎氣勸慰:“好人有好報,會沒事的。”
有人卻低聲嘀咕:“我們沒做虧心事,可架不住有人做了啊……”
這話被人聽見,立時就有駁斥:“金郎君平日幫過大家多少?你個成日裡隻知道招搖撞騙的,彆在這兒陰陽怪氣!”
那人頓時有脾氣了:“我平日裡是招搖撞騙,可我闖出過這麼大的禍事嗎?我連累街坊鄰裡了嗎?更何況,出事這麼久,從昨日到現在,你看他露過麵嗎?怕不是自己心虛,不敢出來見人吧!”
先前駁斥之人一時氣結:“你!”
他撐著身子坐起來,就想與對方好好理論一番。
但這時有人看了旁邊正在收藥碗的王恕一眼,悄悄拉了他袖子一把,小聲道:“少說兩句吧。”
那人回頭一看,頓時住了嘴。
就連先前嘀咕抱怨的人也一下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不再發出半點聲音。
——對平民百姓來說,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大夫。誰都知道,王大夫與金不換是朋友,聽了他們爭吵,豈能高興?
隻是這一番小小的爭執,畢竟已經發生,進了王恕耳朵。
他朝著周圍看去,不少人都在偷偷打量他,隻是一觸到他的目光,又不太自在地把頭埋下,或把眼睛轉開了。
於是這一瞬間,王恕感到一股冷意。
他收好藥碗,交給孔最尺澤,走到後堂院落邊上,便覺太陽穴突突跳動,一陣眩暈襲上頭來。
整夜沒睡,又忙碌了一大早,身體未免損耗過度。
他險些沒站穩,扶了廊柱一把,才穩住身形,同時右手腕間一陣針紮似的陰寒。
待得抬起手腕一看,那道烏紅的命線,不知何時已經浮現。這一次,終於越過了手腕那條界線,爬進了手掌範圍,朝著手心位置探進了一寸。
它就像隻怪物,分明吸食著它的生命,卻又賦予他一身奪目的神采,好讓他有彆於那些臨死時大多形容枯槁的病人,使他在生命燃燒到最亮點的時候,燦爛又寂靜地死去。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冷靜的聲音:“其實那味藥不會來了,是嗎?”
王恕慢慢放下手,回轉頭。
是馮其。
就像剛才悄無聲息站在門邊一樣,這名青年不知何時跟了出來,手裡提著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金不換那邊沒有藥,你們也沒辦法在城外買到。”
王恕強壓下頭腦中的眩暈之感,也不知是想讓對方相信,還是想讓自己相信:“我們會有辦法的……”
可馮其打斷了他:“彆自欺欺人了!宋氏掌控天下八成的傳送陣,陸氏經營天下七成的靈草靈藥,更彆說陳家才水淹了泥盤街!你們能有什麼辦法?”
王恕竟然啞口無言。
他喉間微湧,過了好半晌,才道:“我是大夫,我會救人。”
“救人?我朋友就在裡麵躺著,重傷垂死,現在都還沒醒過來!可你們有什麼辦法?”馮其心中一股悲憤頓生,眼睛都紅了,不由大聲質問,“連藥都沒有,你拿什麼救人!”
連藥都沒有,你拿什麼救人?
是啊,藥都沒有,怎麼救人?
一句話,仿佛一根血淋淋的長釘,瞬間將王恕的身形定住,也讓他臉上所有的血色,在這短短的片刻,儘數失去!
他站在地上,卻好似一個受刑的人,被釘在刑台上。
馮其也幾乎立刻意識到自己方才之言,對眼前這位素來寬忍仁慈的醫者來說,太過冷酷,太過殘忍。
隻是話已出口,無法再收回。
他感到內疚,甚至有些不安:“王大夫,我,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