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 眾目睽睽之下,她竟然說動手就動手, 甚至連個像樣的借口也不願意找!
不是故意?這和睜眼說瞎話有什麼區彆!
眾人初時震駭, 待得反應過來,卻是無不怒目而視:“他隻是個普通人,你身為修士, 怎敢下如此狠手!”
近處牆下立著的元策,更是沒忍住陡地打了個冷戰:不是為她出手時那眼睛也不眨一下的果決淩厲,而是為這女修從動手到收手的這個過程裡所保持的尋常平靜——
在輕輕將那細長的五指垂落時, 她臉上甚至沒有多餘的情緒波動。
就好像她現在所做之事乃是天經地義、本該如此一般。
來到泥盤街數日, 他自認已了解這邊三人的性情:金不換看似放浪形骸、行事不羈,實則心有牽絆, 顧忌良多;王恕固然醫者仁心,卻不免過於良善謙忍,總有難斷之時;唯獨這個周滿周姑娘,即便他早認為此人與金、王二人性情不同,要果斷老辣許多, 可也絕沒有料想……
前一刻還笑坐牆頭吃酒看戲,下一刻就下了場臉若冰霜, 按住人腦袋便往牆上砸!
天知道聽得那“咚”一聲悶響時,他腦袋瓜都跟著麻了幾分!
光這一刻的冷酷無情,豈止是與金、王二人性情有異?
簡直都不是同個物類!
遠處若愚堂,孔無祿怔忡半晌,卻是心中複雜,有些苦澀:“她性情雖然凶險難測,可對公子卻是極好……”
然而前方立著的韋玄卻是臉色難看,重重一掌拍在欄杆上, 恨然道:“該死,壞我大計!”
若非周滿出手,方才公子早已捏碎紫符!
金燈閣樓頭,宋蘭真卻是麵露失望之色,輕歎一聲,惋惜道:“我原以為她劍道天賦極高,性情也該克製堅忍,卻不料如此沉不住氣。一旦公然動了手,事情可就不同了……”
後麵的妙歡喜竟聽得後背發冷——
修士與凡人,力量相差本就巨大,何況周滿還站在金不換那邊,眾人心中不滿本就還未卸去,不管她方才出手有多少道理,隻怕都要犯了眾怒!
果然,周滿才若無其事搭下眼簾,將身一轉,憤怒的人潮便已向她淹沒而來。
“金不換不出來,便派你這樣的鷹犬在外守著,要把我們殺個乾淨嗎?”
“都是泥盤街鄰裡熟人,他竟要這樣對我們嗎!”
“他傷王大夫本不是有意,縱你有怒,憑什麼下這樣的毒手!”
……
蔡先生等人見勢不好,連忙再次上前阻擋。
然而周滿對這一切視若不見、充耳不聞,隻是又走回階前。
先前的長劍還插在階上。
王恕已經被人扶起,乾淨的舊道衣上沾了灰塵和血汙,此時視線卻凝在她沉冷的麵容上,聲音低啞,隻向她道:“謝謝。”
然而周滿拔劍在手,看也沒看他一眼。
王恕卻知自己是在深淵之畔走了一遭,若非她拉這一把,他早已墜入其間,萬劫不複。且先前她分明放話要袖手旁觀,剛才偏又出手,縱然此時對他冷麵相對、不理不睬,可他既曉她心腸冷熱,又怎會介懷?
他隻怕她生氣:“周滿……”
周滿終於不耐煩,冷笑打斷他:“你不是醫者仁心嗎?杵在這兒和我說什麼話?沒看見那邊躺了個不知死活的貨色,正等你王大菩薩去救嗎!”
王恕於是看向牆邊倒地的那人,血已流了一攤。
他怔了一怔,也不知是否真聽不懂她諷刺,隻道一聲:“好。”
言罷就要邁開腳步,去到那人身邊。
周滿頓時更生氣了,將他一拉:“此人方才還罵你‘見死不救’,趁亂對你動手,這種人便不治死了又有何足惜?我讓你救,你難道就去救嗎!”
王恕回眸看她,竟道:“是。”
他心中想,不論是恩是仇是善是惡,哪怕是冷血殘酷如王誥王敬宋化極……隻要你叫我去救,我便去救。
然而周滿不知他心中所想,隻恨他心為善誤,聽得這一個“是”字,惱怒已添十分,乾脆將手一放,冷冷道:“那你便去。”
說這話時,她唇畔甚至還掛著笑。
王恕知道她心中必是不快,可卻想,她出手極有分寸,恐怕也是顧念此人出身泥盤街,不願陷金不換於不義之地,雖在盛怒之下,可並未取人性命,自然也是不想那人真的因傷死了。
於是他也不辯解,當真走上前去,取出藥瓶,為那人治傷止血,卻連自己頭上正在滲血的傷口也不管。
那柳葉巷曾與王恕有過誤會的楊嫂,見了已忍不住淚水漣漣:“大夫,你頭上的傷……”
周滿在後麵看著,臉上再無一絲笑意。
偏偏此時那馮其見她半晌也不理會眾人,僅存的幾分忐忑與愧意也都消散殆儘,化為填膺義憤:“王大夫宅心仁厚,你卻是心狠手辣!我等隻為勸誡金郎君而來,你等憑什麼攔在門口,對我們大打出手!”
周滿本就因那尊泥菩薩滿心恚怒,又知馮其與此次的亂子脫不了乾係,聽得他這一句冷聲質問,殺意幾乎立從心起。
隻是越是這種時候,她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越使人猜不透。
她目光如電射去,竟道:“憑什麼,你難道不知憑什麼?”
馮其不解其意,怒道:“我怎會知道?”
周滿笑容頓收,突然厲聲喝問:“那我問你,陳家給了你多少好處?”
馮其大驚:“什麼?”
周滿才不與他分辨,直接回頭喚道:“元策師兄!”
元策尚在心中比較周滿與他過往所見之人的異同,正自出神,陡然間聽得這一聲,先是一驚,然而隨即抬頭對上她目光,腦海裡電光石火一閃,頓時了然。
雖然不解那大費周章盜來之物為何隻用於這等雞毛蒜皮的小場合,可他行動卻是分毫不滿,幾乎轉瞬便襲至馮其身前!
馮其不過有點微末修為,怎能是他對手?
隻聽得元策道一聲“我來搜搜”,便已搶先一掌向人打去!
他掌力未到,馮其先已被那迎麵來的掌風壓得氣血不暢,倉促間狼狽閃避,卻又被一掌拍到肩頭,踉蹌幾步。
然而元策並不傷他性命,隻是伸手向他袖中一探。
這速度迅疾之極,彆說旁人反應不過來,就是馮其自己,也隻見得眼前一花,再看時元策已退到六尺開外,手中竟拈了一枚金色令牌——
高僅三寸,赤金打造,本無什麼稀奇,然而令牌中央卻繪製著一朵極其雅致的金燈花!
這時候,馮其還在疑惑,此物是從何處而來。
元策卻已將眉一挑,好似很驚訝,回頭向周滿道:“周姑娘,不是陳家。此乃神都宋氏的金燈花令……”
眾人聞言,先是一怔,隨即嘩然。
遠處金燈閣樓頭,宋蘭真見得那枚金燈花令更是吃了一驚,麵色驟變,瞬間用寒厲的目光向後方侍立的陳規看去。
陳規瞳孔緊縮,下意識道:“不可能!閣中令牌我從未給他!”
唯有旁邊的妙歡喜,片刻怔愣之後,突然笑起來:“縱有千斤籌謀,怎敵四兩輕撥?如此好戲,隻在樓頭遠觀,未免不夠儘興;若不近看,豈非辜負了蘭真小姐一番美意?妙歡喜告辭了。”
言罷襝衽一禮,竟是誰也不看,徑往樓下去了。
泥盤街那邊,則是頃刻間冒出了不少質疑之聲。
“他怎麼會有宋氏的令牌?”
“能有宋氏令牌,那就是為宋氏效命,可我們以前怎麼從未聽他說起?”
“他既為宋氏效命,卻還與我們混在一處,是為什麼?”
……
馮其這時才意識到元策手中那一枚令牌意味著什麼,又將引起怎樣的變化,臉色頓時慘白,辯駁道:“不,這不是我的東西!是你們仗著修為高絕,將此物嫁禍給我!”
元策道:“眾目睽睽,我從你袖中搜出,難道還能有假?”
他轉手將那令牌遞給周滿。
周滿抄手抱劍,接過來掃了一眼,便看向馮其,隻道:“看來還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低估了閣下。本以為你是被陳家收買,沒料想,竟然是替宋氏做事……也難怪,若非主家宋氏在背後撐腰,陳家區區一個世家附族,怎敢在小劍故城中做出水淹泥盤街這樣的大惡?”
她故意提到“水淹泥盤街”,眾人無不聳動驚疑。
馮其卻更為悲憤:“你根本是血口噴人,栽贓陷害!我自小在泥盤街長大,到了神都連城門都沒進去過,怎會是宋氏的人!”
站在前麵的大多是先前聲音大、衝得凶的,也是對馮其最信任的,便跟著質疑:“就是,他是什麼人我們還不知道嗎?彆說他不可能為宋氏做事,即便他是,為宋氏做事難道就是什麼羞恥罪惡之事嗎?金不換不也曾為宋氏做事嗎!”
周滿也不理會這些人,隻是看著馮其:“你說你不為宋氏做事,與宋氏毫無瓜葛,那敢問,市麵上早已被人收購一空的明艾子,你是如何得來?”
馮其道:“自是我親去夷光樓求來,大家皆可為證!”
人群中有人點頭。
周滿又問:“可大家又沒親眼見你與夷光樓交涉。你若不為宋氏做事,那便是個無名小卒,高高在上的夷光樓,竟肯分文不取,獨獨對你青眼有加,將那救命之藥給了你?”
人群中頓時有人竊竊私語。
馮其此時哪裡還能不知道眼前這女修的凶險用意?心中一片淒然,慘笑道:“你手段狠辣,心腸歹毒,難道便不許旁人慈悲憐憫,不忍見百姓罹難,以藥相贈嗎?”
這下周滿是真笑出聲來了,既是笑他可憐,又是笑他可悲,更覺此人可恨:“慈悲憐憫?陸氏若真慈悲憐憫,為何隻給你半數之藥,以至於你等今日還要來此‘勸誡’金不換?殺了你再祭奠一粒米,你亡魂在天便如此感恩戴德,那旁邊這尊泥菩薩三日夜不眠不休為你們診病治藥,你們卻要他頭破血流?”
她質問之時,便向牆邊王恕一指。
眾人看去,不免心驚內疚,一時竟安靜下來。
唯有馮其,內心有一萬的冤屈,已被周滿氣得渾身發抖:“王大夫慈悲濟世,我怎會有意害他?分明是金不換為我們引來禍患!我是聽宋氏有寬恕他之意,今日才與大家來此,想要勸他迷途知返!我是為了泥盤街好,我是為了他好!”
他回身看向眾人:“你們不都知道的嗎?大家難道不都是這樣想的嗎!”
眾人這時卻不知道該信誰了——
初時因義憤而聚,全是為馮其之言,要逼金不換給個交代,替等藥的病人換來救命之藥;然而先有令牌,後有周滿質疑,難免使人想起這裡麵確有不合理之處。
倘若馮其確係宋氏之人,既非泥盤街族類,焉能取信?
他們心中既有想法,便無法與先前一般,再以確定的眼神回應馮其了。
取而代之的,是防備,是猜疑。
這一刻,馮其竟感覺到一股徹骨的寒意:隻因為一枚真假不知的令牌,他就忽然被剝奪了泥盤街的身份,成了需要防備、需要猜疑的人?
“怎麼會?怎麼會……你們說話啊!”與方才眼見周滿動手的震駭相比,此時的恐懼,才是真正的恐懼,他紅了眼睛,聲音近乎乞求,“說話啊!我帶回了藥來,我怎會想要加害大家?你們都瞎了,啞了嗎?說話啊!”
眾人依舊不語,甚至有人害怕他瘋癲情狀,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