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金筆斷劍(半新) 我花將落,百花當殺……(1 / 2)

劍閣聞鈴 時鏡 13614 字 9個月前

細細一管金筆, 壓在掌中卻是沉沉。

昔日夾金穀投筆求饒的金不換,今日卻輕飄飄將命作賭。經得泥盤街這一場風波,他似乎變了許多。

周滿凝視著他, 皺起眉頭。

彆先生也頗感詫異,然而很快便隱約感覺到什麼,先看金不換,後看周滿, 目光在二人間逡巡。

邱掌櫃也是重新認識了一般, 打量起金不換來——

自進此廳以後, 這還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向周滿以外的人。

然而金不換並不在意周圍所有人, 在將那支金筆放入周滿掌心後,他便微微一笑, 又轉身走了回來。

隻是這次並非走回杜草堂那邊,而是站到了王恕邊上。

他微不可察地側頭,嘴唇翕動,聲音極小:“放下吧, 惜命點。”

王恕轉頭看向他。

金不換卻好像剛才什麼也沒說一般, 眼睛直視前方, 神色如常。

袖中長生戒扣在指間,一片溫涼。

王恕靜得片刻, 到底還是慢慢依言鬆開了, 重新注視場中。

玉帖陳於前,金筆壓在手, 周滿卻還站著, 動也沒動。

邱掌櫃淡淡道:“金郎君都置死生於度外,周姑娘還在猶豫什麼?”

周滿看他一眼,緊接著, 那閃爍思量的目光卻是環顧全場,從每一個人臉上掠過。

毫無疑問,蜀中四門首座修為皆與邱掌櫃相當,且無一會坐視不管。望帝也絕無殺金不換之意,否則不必令彆先生在場。

那老頭兒,隻是想稱她斤兩。

信中所寫是什麼,沒人比周滿更清楚。望帝讀後,若無回函便罷;可他既遣信使前來,便證明她先前賭對了——

望帝也深知世家流毒,想保蜀州一方安平!

那麼其決斷……

她並不深知望帝性情,她隻知道,若是換了前世身為齊州帝主的自己,會如何抉擇。

金筆在指間慢慢轉了一下,周滿搭垂眼簾,眼角眉梢卻竟染上一點難言的莊重冷肅。人並不言語,隻是微微躬身,便要落筆。

但也就在那金筆筆尖即將觸到玉帖的瞬間,一道念頭電光般從腦海裡閃過——

她隻是前世繼承武皇衣缽,漸漸發現了武皇當年隕落的一些疑點,卻並不敢肯定。信中所寫,本是猜測。可望帝乃是百年前曾與武皇有過故交的“四禪”之一,神都城裡曾共飲,玉皇頂上同觀霞!論修為論地位皆在她前世之上,所知必定比她更詳更多。他看過這封信後,竟願親遣信使來試探自己,意味著什麼?

徹骨寒意並著一股愴然,陡地襲來。

周滿執筆之手一顫,一滴淚猝不及防從眼底滾落。

這一瞬間,全場有一種極其奇異的安靜。

眾人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更不知她所思所想,隻有在學宮裡與她相熟的幾人,突然被這一幕震住——

誰曾見過周滿落淚?

她永遠是冷靜的,克製的,哪怕憤怒時那熾烈的火焰也隻是在冰層下燃燒,總帶著一股冷意。越是怒極,笑得越是尋常,從來冷眼看世間,又怎會往心裡去?

可偏偏就是在這樣一個與悲傷毫無乾係的場合……

那一滴淚落時的傷懷與痛悔,有如鳥雀折翼哀啼一般驚心!

王恕與金不換這時怔在原地,心中齊齊想:何人何事,能使她如此?

周滿重新抬頭,看向邱掌櫃:“此事過後,我可否麵見望帝陛下?”

邱掌櫃道:“陛下也有意見你。”

周滿於是不再言語,前世種種恩仇從腦海劃過,最終留下的隻是一樁又一樁的遺憾。

她輕輕落筆,拙重的字跡,由那隻缺了半指的右手寫出。

金不換的頭顱便懸在她筆尖,然而她的手卻前所未有地穩,甚至沒有一絲一毫顫抖。

一筆一劃,清晰無比,落下便如刀一般刻進玉帖。

金色的墨痕,流溢著金色的電光!

當其寫就之時,周滿收筆有如收劍,隻將這張玉帖倒扣在桌麵,輕輕往前推得寸,正好與邱掌櫃方才倒扣在桌麵的那一張玉帖相對。

隻這刹那間,兩丈玉帖上的字跡都仿佛活了過來!

金色的墨痕帶著那驚人的電光,如靈蛇一般在玉帖上遊竄,越轉越快,緊接著竟然從玉帖背麵鑽出,呼嘯著撲向上方虛空!

廳內所有人這一時隻見得光芒大熾,幾乎難以睜開雙眼。

那金色的電光卻在虛空重新交纏編織起來,凝成墨痕。

寥寥數行,兩篇金色的文字懸浮在眾人頭頂!

儘管措辭略有區彆,可意思竟真的毫無差彆!

而其內容……

蜀中四門首座掃得一眼,個個駭然色變!

妙歡喜更是感覺到了一種比當初在此地看到周、王、金人端出上千春雨丹時更大的震撼,甚至恐怖!

這絕非日蓮宗能參與甚至能知道的事。

妙歡喜幾乎立刻生出了離開是非之地的念頭,可沒想到,她腳步才一動,連告辭的話都還沒說出,一支金筆瞬間朝她飛來,停在她眉心前一寸!

邱掌櫃的聲音竟顯森然:“日蓮宗神女,欲往何處去?”

妙歡喜心底泛出無限冷意,隻道:“蜀州商議內務,事關機密,晚輩身為日蓮宗外人,本不該在場。還請邱使容諒,晚輩今夜離去,自當守口如瓶。”

邱掌櫃卻道:“你既高義,來助泥盤街,此時要走,不覺太晚?”

妙歡喜心想,她怎能料到今夜會撞上此事?

自從進得此廳,事情發生變化的速度太快,她尚還未從他們以命作賭的事上回過神來,那兩篇文字便已浮在半空,刻入她眼底,再要遺忘哪裡來得及?

妙歡喜口中發苦:“高義不敢當,不過是見風使舵牆頭草一棵,本是見周師妹有能力應對世家軟刀硬劍,才勉強錦上添花。可如今這風太大,縱是牆頭之草,也怕吹斷了腰……晚輩身微位卑,不敢使日蓮宗因我涉險。”

邱掌櫃竟道:“你是日蓮宗隔代才出的神女,修為雖還不好,但宗內上下供奉你,對你言聽計從,何來身微位卑之說?”

妙歡喜臉色頓時微變。

但邱掌櫃如若未見,隻輕輕招手喚回那支金筆,道:“我蜀中之事,本也無意將他人卷入,你放心。不過這段時間,整個蜀中怕都不會很太平,你等彆州貴客,不如先都留住泥盤街幾日,暫勿往他處去。”

這“彆州貴客”,自然也包括了還在旁邊的李譜。

妙歡喜於是知道,想走是絕不可能了——

她將留在這裡,親眼見證接下來發生的每一件事!

若說剛看到那懸浮的兩篇文字時,所有人還不敢相信,疑心其真假,那麼當邱掌櫃一支金筆飛出阻攔妙歡喜離開,所有人便知道——

玉帖所言,字字不假,句句是真!

可怎麼會?

望帝陛下為何要如此決斷?而周滿所寫,竟與望帝陛下的決斷一般無二……

金不換望著虛空裡那幾行字,瞳孔縮緊;王恕卻是看著其中的幾個字,恍惚出神。

峨眉派靜虛散人皺起眉頭,修行百餘年來,第一次知道心悸之感也能如此強烈,猶豫道:“邱使,這豈非直接向大世家宣戰?”

然而邱掌櫃隻看著周滿:“周姑娘既已寫出,陛下也早有決斷,‘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皆係私仇,何來宣戰?”

——殺其眾,削其勢,抑其威,動其本。彼有道,當還施。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唯殺能濟,唯殺能止!有一殺一,有十殺十。執黑先行,不讓半子;我花將落,百花當殺!

縱然誰也沒將“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後麵那一連七個“殺”字寫出,可這滿篇的“殺”字,又何曾少了?無論是周滿拙而不工的筆畫,還是望帝力透紙背的字跡,全是浸滿的殺意!

世家能殺泥盤街立威,那望帝自也能殺世家立威!且這時望帝想殺的,遠遠超過世家當初敢殺的。

當此之時,外間忽然風聲大作,天際烏雲掩月。

金燈閣樓頭,長燭點滿,亮如白晝,可宋蘭真卻忽然感覺到一種巨大的不安。

小樓之內,整整一夜,無人出來。

直到次日清晨,緊閉的廳門才重新打開,臉色有些發白的餘秀英等人從裡麵出來,然後是蜀中四門神情肅穆的幾位首座。

彆先生直接叫金不換到一旁說話。

周滿與王恕隻好充當半個主人,一道送客人們出城。

破敗的城牆早已在前陣子邱掌櫃與陳家那些修士的交戰中傾頹過半,城門外的荒草正是茂盛時候,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一線紅光,照著蜀中四門諸人遠去的身影,鍍上一層暖色,然而落在王恕眼底,卻隻有一片說不出的凜冽。

昨夜在小樓中所聽見的一切尚在耳旁回響,他站在城牆殘缺的陰影下遠望,隻想,或許不止自己一人想過——

到底是周滿瘋了,還是望帝瘋了?

然而他們籌謀時,又一個比一個冷靜,仿佛正在準備的並非一場血腥的屠戮,而是一場盛大的慶典。每一個環節,都如同精工巧匠打造,可以嚴絲合縫地拚連在一起,以免逃走任何一條漏網之魚。

周滿麵容平靜,就站在他身畔。

王恕轉眸看向她,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輕聲問:“今夜戌時,你要親自去嗎?”

周滿道:“當然。”

她垂下眼簾,指間便是那枚扶桑神木盤成的枯木戒環,便想,也是時候去百寶樓借一爐靈火,煉成新弓了。用不用且兩說,先防備個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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