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她大約知道王恕為何有此一問,便笑起來,隻道:“無須擔心。既有蜀中四門,又有劍宮群修,我區區金丹的修為,打起來也輪不到我出手,不會有事的。”
王恕聽後,擰起的眉頭卻並未鬆開,也沒有接話。
蜀中四門諸人既已相繼離去,他們自也順原路返回。
隻是沒想,還沒走到城門口,便見得一道紅衣身影從城內走出。而在其身後,卻是有另一名青年提劍追了上來,滿懷義憤:“站住,把話說清楚!”
周滿眉梢一挑,頓時停下了腳步。
王恕也微微一怔,認出那兩人來。
昨日精心策劃的一場好戲被泥盤街眾人輕易化解,陳規心中是前所未有的陰鬱。蘭真小姐一整夜沒有睡好覺,正好今晨天剛還未亮時錦官城那邊傳來消息,說城中有人在秘密交易春雨丹,極有可能是以陸氏失竊的那些寄雪草所製,她便派他親去查看處理。
可誰能想,才出金燈閣,就看見了馮其。
這小卒也不知在門口等了有幾個時辰,一雙眼睛裡已經血絲滿布,盯住他咬牙問:“我有事想問陳公子。”
昨日籌謀既敗,又被那周滿栽贓,不能再取信於泥盤街眾人,早成了一枚棄子,陳規豈會對他假以顏色?
他連看都沒多看一眼,便徑直往城外走。
然而沒料,這小卒立在原地,壓抑地立了半天後,非但不識相就此離去,反而紅了眼睛,提劍追了出來!
身後一聲冷喝,馮其竟是挺劍向他刺來!
陳規本就陰鬱的心中,頓時滋生出一股狠戾殺意:“敬酒不吃吃罰酒,找死!”
他何等高絕的修為,豈能將這修為微末的小卒放在眼底?
話音落時,人已拂袖往後一震!
渾厚淩厲的靈力撞上那一口尋常的鐵劍,劍身巨震之下,馮其右手虎口立時崩裂,哪裡還握得住劍?鐵劍幾乎立時脫手,他胸口劇痛,整個人如被重錘擊中,砸向後方城牆,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那飛出的鐵劍往下落。
殺這種小角色,陳規連自己的法器都不屑喚出,直接淩空彈指——
那鐵劍頓時調轉方向,向馮其激射而去!
同是一口鐵劍,在他手裡和在馮其手裡,威力高了豈止十倍?殺馮其如殺螻蟻罷了,沒有任何懸念。
陳規對此甚至感到厭倦。
可萬萬沒想到,就在這一刻,一道雪似的劍光竟從斜刺裡電射而來,“當”地一聲重重擊在那鐵劍之上!
鐵劍去勢驟斷,立刻倒折飛回!
那一道雪似的劍光卻如銀魚一般,靈巧地在半空中轉了個彎,又投回它現任主人腰間劍鞘之中。
陳規瞳孔緊縮,瞬間轉身看去。
竟是周滿立在不遠處,麵上浮著淡淡的笑意,隨意伸手將馮其那口倒折飛回的鐵劍接了,倒跟見著老熟人似的向他打招呼:“陳規陳公子,一大早殺人,興致可真好呀。”
“閻王難鬥,小鬼還不好打發嗎?”再見周滿,陳規實已很難維持先前那種不高高在上不將此人放在眼中的姿態,取而代之的是如見眼中釘、肉中刺一般的森然。他向那已經倒在地上的馮其瞥得一眼,也笑起來,“不過這沒用的無名小卒,周姑娘既然想救,陳某也給個麵子好了。”
馮其腰側肋骨已撞斷了幾根,衣襟上沾了鮮血,卻咬著牙沒叫出一聲痛。
周滿也向他看了一眼,目光平平,隻將那口鐵劍在手腕裡一轉,同王恕一道走上來,好整以暇道:“世間愚者死一萬也不足惜,救不救他倒在其次,隻不過不讓對手遂了心意,不也是樂事一樁嗎?”
陳規麵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
有那麼一刻,他想乾脆趁此刻是在城門外,把周滿殺了以絕後患。隻是轉瞬,宋蘭真先前的叮囑便在心中浮現:“不必出一時之氣,當忍則忍。昨日蜀中四門齊來,恐是要力保金不換,我們不可再擅動。唯錦官城那邊查得春雨丹蹤跡,若能順藤摸瓜,找出金不換等人盜走寄雪草、偷製春雨丹的證據,彆說蜀中四門,就是望帝也絕不敢再保他!”
殺意於是被慢慢按捺下去。
陳規盯了周滿半晌,突地笑起來:“周滿姑娘說得是,與人鬥,其樂無窮。在下還有事在身,恕不奉陪,先走一步。”
言罷,竟真向周滿拱手,又恢複成昔日彬彬有禮模樣,閃身遠去。
周滿立在原地看其背影,卻是眼底幽光閃爍:“餌食已經放下,魚兒要開始進網了……”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收回目光,便走到馮其麵前。
那馮其滿身狼狽,傷已甚重,倒是一身硬骨頭,竭力支撐著身體想要從地上站起。
王恕上前扶他:“小心——”
可沒想到,此人非但半點不領情,還一把將他的手揮開:“不用你們假惺惺來救!”
雖然搖晃了幾下,但他竟硬生生憑著自己的力量站穩。
反倒是王恕,退得一步,怔住了。
周滿唇畔的笑意稍稍凝滯,隻道:“彆人好心好意,你卻不識抬舉。”
“好心好意?那陳規不是好人,你難道就是?”馮其舉袖擦去頰邊鮮血,如帶傷困獸一般屈辱又凶狠的眼神,卻是直直遞向周滿,“陳規利用我,動搖人心;你也隻是汙蔑我,操縱人心……”
昨夜從小樓離開,黑暗裡眾人齊齊聲援金不換的那一幕,尤其是金不換不願眾人留下反勸大家走的那幾句話,始終在他腦海回閃。
他隱約意識到,自己或許錯了。
但誰願意輕易承認自己錯了呢?他不甘心,懷著最後的幾分希望,掙紮著立在金燈閣外麵,等了半宿。
可誰想到,等來的隻是翻臉不認……
毫無疑問,陳規那日贈藥給他,絕非如他所說的那般是憐憫眾生!
可恨他為人言語蠱惑,險些鑄成大錯。
隻是方才生死之間,偏為周滿所救,他心底不是沒有震撼感念。可隨後浮現在腦海的,卻是昨日冷酷汙蔑,是其餘人懷疑防備的眼神……
“就算你是站在泥盤街這邊,可你之所為,與那些虛偽狡詐的世家有何區彆?”馮其挺直脊背,腦袋裡隻有一根筋似的,絕不願在這女修麵前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妥協和懦弱,“我便是今日死在這裡,也絕不願受你這樣的人半分恩惠!”
周滿麵上的笑意終於消失一空,竟道:“那好,這條命不如還我!”
話音落時,手腕一轉,毫無預兆一劍壓向馮其喉間!
王恕一驚:“周滿!”
然而那劍勢何其迅疾?頃刻間那冰冷的劍光已射入馮其眼中。那一刻,人下意識的反應是想退避,可他想起自己方才之言,竟是一咬牙,真得一動不動立在原地,儼然一副引頸受戮姿態!
這電光石火的一刻,豈能容人多想?
王恕下意識伸手,那冰冷的劍鋒被他握住,卻也瞬間將他指掌劃破,橫流的鮮血頓時順著指縫與劍身如湍墜下!
周滿先是錯愕,但緊接著,臉上慢慢沒了表情。
馮其更是沒有想到,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身形一動就想上前:“王大夫!”
然而周滿瞳孔深處一道紫芒驟閃,便有一股龐然莫測的力量忽然將馮其震開,重新將他整個人摔到地上,喉間咳血,雖極力在地上掙紮,卻是再難有憑自己爬起來的力氣。
從頭到尾,周滿都沒看他一眼,冰冷的目光隻落在王恕臉上。
她沒有收劍,似乎隻是好奇:“他不領你情,你還要救他?”
鮮血涓滴而下,可竟感覺不到疼。
這一刻,王恕所感覺到的隻有冷,而這冷,來自眼前熟悉之人看陌生人一般的目光。
他忘了鬆開那握劍的手,想要解釋:“他本心不壞,正因一念之善才為人利用,也並非真的對我們有惡意……你若真想殺他,昨日何必放過,剛才又何必相救……”
然而這根本不是周滿想聽的:“他是好是壞是死是活與我何乾!?
她逼視著他,語聲極寒:“昨日你不管不問,我以為你已經學會了閉眼,學會了不看。可原來,還是心生惻隱,認為我對付他的手段不好?”
一句話像一柄刀,剖開了一切。
王恕下意識想要否認。畢竟,昨日是她相護,才將他從深淵的邊緣拉回。他可以認為這世間任何人不好,可怎能認為周滿不對?
然而待要張口,那話卻又始終哽在喉間。
即便他告訴自己一千次、一萬次,也無法說出違心之言。
隻是……
浮現在腦海的,是昨日麵對著洶湧人潮時,心底滋生的那無數惡念。
他臉色慢慢蒼白下來,握著那鐵劍劍鋒的手也緩緩垂落,寂然道:“誰人心中全無惡念?往日或恐可以,但今時,我沒有資格這樣以為……”
“那你心中不還是這樣想嗎?”周滿卻是聽出他話中隱含之意,一股邪火頓時冒了上來,沾著他鮮血的劍鋒一揮,竟是遙指馮其!隻問,“你選誰?”
王恕一怔:“什麼?”
周滿聲音轉厲,偏偏絕不解釋,又問:“我和他,你選誰!”
王恕忽如墜入迷霧。
他隱隱覺得,這問題至關重要,且隻要回答,就會像那枚紫符一樣,捏碎了就再也無法回頭。心裡的答案,固然一萬個偏向周滿,可無論如何,竟無法出口。
因為一旦出口,那些曾在夜深人靜、苦苦掙紮時刻所堅守的東西,都將瞬間崩毀,化為烏有——
他,不敢說!
然而他先為馮其擋劍,這時的沉默與悲苦,落入周滿眼底,便成了另一種答案:“好,我知道了。”
她莫名笑了一聲,將劍一收,竟然轉身就走。
王恕隻覺心驚,這時方反應過來,舉步欲追:“周滿!”
回應他的,隻是周滿森然的劍鋒。那口屬於馮其的鐵劍,被她反手擲回,幾乎擦著他臉頰飛過!然後“當啷”一聲,撞在城牆堅硬的岩石上,竟從中折斷!
斷劍落地,彈了幾下,到他腳邊。
周滿頭也不回,冷冷道:“你做你的泥菩薩,我當我的活閻王——再往前一步,休要怪我動劍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