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生所遇到的善越多,痛苦便越少;所遇到的惡越多,痛苦便越深。
一命先生慢慢道:“她昏迷不醒,正是如今困在夢魘中,不願醒來。”
王恕凝望著那小小一麵骨鏡,明明隻是指甲蓋大小的一片黑,然而當其將那些渺茫的光芒淹沒於中時,卻好似浩瀚廣闊,沒有邊際。
一個人究竟是怎樣的遭逢,才至於如此?
在這一刻,他竟隱約明白,往常她為何總不肯信人,又為何總要劍走偏鋒。
日光照亮了窗紙,也映亮了她蒼白的臉頰,隻有著輕緩微弱的呼吸,仿佛睡夢般平靜。
王恕捏緊那枚骨鏡,走到她身旁,隻問:“此毒當真沒有解法嗎?”
一命先生道:“若有,也不寫在《毒經》最末一頁了。”
王恕慢慢坐下來,垂眸看了許久,終於道:“可毒固不能解,卻未必不能渡,不是嗎?”
一命先生驟然抬眸看向他!
屋內,卻忽然死一般靜寂。
周滿困在恒長的夢中,夢裡有人來有人走,兩世紛紜皆在夢裡彙聚。
初時是父親在院中編竹篾,總是笑盈盈的,遇到任何事情都不生氣,更不對誰發怒;這時母親便在廚房手忙腳亂,一會兒灑多了鹽,一會兒添少了油,她燒菜從不好吃,卻認得天上所有的星辰,常在夏天的夜晚摟著她坐在院子裡,聽著籬邊蟲聲,給她講每顆星星的故事,父親便在簷下含笑聽著。
隻是當她高興地舉起手來指著天上一顆星辰時,那顆星辰卻忽然被後麵深黑的夜空卷入,連著她也一道進了旋渦。
韋玄說,他來借劍骨;
宋蘭真說,她身不由己;
張儀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旋渦於是變成了雲海,她從玉皇頂登封台上墜落,仿佛聽得耳旁響起一聲幽幽的悵歎:周滿,汝繼吾道統,為何未儘吾遺願?
她在墜落中張口想要向那聲音解釋。
然而眨眼,煙雲已散,她坐在深巷酒肆,與金不換、泥菩薩一並飲酒聽雨,論完世間哪一種病是真正不能治,起身扔下殘酒,朝深巷外走去。可不知怎麼,那條破巷忽然變得好長好長,走了好久,也見不到儘頭……
隻有一隻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掌。
有人在她近旁說話,聲音極輕,怕驚擾了她似的:“我知道你很會騙人,可沒想到,連金不換這樣的人,也會被你騙。他未必是不聰明,他隻是……太願意相信你了。我也想信,可是周滿,我不敢……從第一次在醫館見你開始,我便知道,你有秘密,慣於撒謊。分明受的是箭傷,卻要說是刀傷……後來學宮再遇,你救了趙製衣、幫了趙霓裳,偏又冷言冷語……不過一個小小的侍女,趙霓裳於你能有什麼真的大用呢?”
那隻手搭上她腕脈,指腹微涼,人卻笑起來:“不論遠近,從小我知道的那些人,總沒有幾個是真的心思純善,哪怕是來看診的病人也常有不實之言……可你這樣的,還是頭一個。一個人怎麼能有這麼多謊話?但你偏偏是我活不成的樣子,也是我不敢活成的樣子。”
有什麼濕潤滾燙的東西,落下來烙在她腕上。
周滿覺得那道聲音忽然變得充滿了哀愁:“金不換說得對,我該醒了……”
那隻有溫度的手一點點放開了她。
周滿一下感到冷,但緊接著,腕上便有一道針紮似的痛楚,讓她額上滲出冷汗,連在夢裡都蹙緊眉心。
那道聲音似能對她的痛楚感同身受,隻不斷對她道:“沒事的,周滿,沒事的。很快就可以不痛了……”
左肩的衣衫,被人緩緩褪下幾分。
金針一一刺入穴道,逼著那發自左心房的毒順著左臂經脈往下。先前那隻手,也重新將她緊握,十指交纏。於是,夢境中那股冰冷的寒痛,似乎也有了新的去處,隨之流淌而去。
黑暗不見了,寒冷不見了。
周滿又聽見了籬牆邊的蟲鳴,被漩渦揉皺的蒼穹舒展開來,黯淡的星辰重新被點亮,風裡隻吹來一點淺淡清苦的藥味兒。
王恕摘下眼前緞帶,從裡麵走出。
一命先生站在外麵,仿佛已經麻木,隻看著他道:“醫者先當自醫,才能醫人。”
王恕道:“可我本就不能自醫。我是醫,她是患,我救她理所應當。”
一命先生從不知自己的徒弟,什麼時候也學會這樣平靜地遮掩了。
他看了他許久:“當真隻是醫與患這樣簡單嗎?”
王恕低垂眼簾,沒有回答。
一命先生見了,聲音於是陡地轉怒:“你性命本就不久,如何還能捱得住這人心之毒?”
王恕道:“但至少救了她,我受的苦總比她少。”
掌心中,是先前那枚殘破的骨片。人心之毒換了宿主,這骨片上所映照出的黑白一色,也慢慢改換。
雖與周滿一樣,隻有三道長、兩道短的白,可餘下的那些零星光點,卻幾乎有一半。縱使另一邊的黑暗再粘稠再森冷,也始終不能將它們吞沒——
他到底比周滿幸運太多。
冰冷的寒意雖順著經脈向四肢百骸蔓延,可王恕習慣了忍耐痛楚,便也不覺得太痛。
他隻是道:“何況此毒也並非一點好處沒有。往後,旁人對我是善是惡,都能看得一清一楚,不必再費心神分辨。便終我一生,受其苦痛折磨,也沒有什麼不好。這一切,都將成我罪有應得,是我該為我心中之惡所領受的懲罰……”
在他話音落地的那一刻,一命先生竟感覺到茫然,可緊接著,便意識到了什麼,仿佛不敢信般,突然朝後麵退了一步。
然而王恕格外平靜,仿佛魂魄已與軀殼剝離,眼底藏悲,麵上卻笑:“我認命了,屈服了,終於覺得當神都公子更好了。師父以後也許不必再為救我發愁了,不該高興嗎?怎麼反而要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