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帝反問:“為何要認?”
周滿道:“此人實力深不可測,以陸君侯大乘期的境界都不戰而敗,你心中也知道自己對上他勝算渺茫。既然結果不會改變,何不將劍印拱手相讓?”
前世她修《羿神訣》,有上古大羿射日的倦天神弓在手,對上張儀,也不敢說那一式“有憾生”一定能取走此人性命。
若說那位從未與她謀麵的神都公子王殺,是橫在她心中的一根利刺,那這位代他在外行走的天人張儀,便是蓋在她心頭的一片陰霾——
她半步天人之境,是自己竭儘全力,隻到此境;
可張儀的天人之境,卻好似是這世間最極致的力量便是此境,是以他才隻在此境。
周滿續道:“正如瀛洲、齊州、夷州三州君侯一般,在與張儀粗粗交手之際,便知雙方差距猶如天壤,乾脆認輸,交出劍印,至少保全了自身。”
望帝聞言,凝視她:“你是在質疑老夫的決心嗎?”
周滿沒回答。
望帝便道:“一州劍印,能調用一州靈氣。張儀若本就深不可測,得劍印之後,必如虎添翼,拱手認輸固然有可能保全自身,卻恐怕會永失勝機。何況劍印事關蜀州千萬黎民、百萬修士,一旦出了差錯,為禍眾生,豈能輕易割讓?”
周滿卻道:“可張儀至今不曾傷害任何人,不是嗎?他雖取五州劍印,但至今未有任何異動。他聲稱自己是想救世人於苦海、還天下一清平,取劍印隻是暫時保管,為的是為天下選一位新的聖主。假如他說的都是真話呢?”
“真話?”望帝慢慢皺了眉頭,看她的目光也多了幾分審視,但沒過多久,便將目光轉向了外麵,隻道,“這天下若真一定要出一位聖主,又怎輪得到他來選?”
周滿順他目光所向看去,竟是劍閣飛簷下那高懸的金鈴。
望帝隻向那邊一指:“看得見嗎?”
周滿點了點頭,神情卻忽然恍惚:“您是想說,這天下倘有聖主,也不會是張儀選出,而是由這枚金鈴選出?”
望帝道:“至少我隻認可能使這枚金鈴響徹天下的人。”
劍閣金鈴,終年不響,隻等一人。
周滿想起前世那些紛紜的傳言,竟覺苦澀:“隻因這枚金鈴乃是武皇陛下親自打造,能讓這枚金鈴響徹天下的人,才是她真正選定的傳人?”
望帝想了想,道:“算是吧。”
於是周滿感到一種莫大的諷刺。
那尊五丈高的武皇造像,便靜靜矗立在身後,帶著溫和的笑意,俯視著這世間的一切——
一如前世。
那是剛在洗劍池內被剔骨後不久,她被人抬進馬車,本以為是王氏信守承諾,要送她回到蜀州。可誰想,昏沉中竟聽趕車的侍從說什麼“公子有命趕緊處理”“找個地方埋了”之類的言語。
她哪裡還能不知,王氏已背信棄義?
危機關頭,隻得運起自己關在地牢時偷學的簡單術法,趁路途顛簸時,從馬車中滾下脫身。
隻是劍骨既剔,她身負重傷,修為又實在粗淺,根本走不遠。
那正是神都城南,龍門道上,臨近伊水,兩岸有不少石窟造像,皆是世家大族累世鑿山開石修築,或為揚名或為享受後世香火,久而久之便範圍廣大,成為群落。
周滿本想在那無數石窟中尋得一處隱秘所在,暫匿身形。
可是沒想到,竟誤入絕路。
石窟夾縫內一座幾乎鑿開整麵山壁而成的巨大造像,擋住了她全部的去路。造像的頭部早被人毀去大半,隻能斷續看見其臉部原本豐盈圓潤的線條;身上更是滿布刀劈斧鑿痕跡,原托著淨瓶的手掌都被人斷去了幾根手指。有人用鮮紅的朱砂在其身上諸如“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包藏禍心,窺竊神器”之言,仿佛是在討伐她……
周滿一下便知,這該是昔日齊州女帝武皇的造像,心中一時淒苦,隻想:曾聽娘親說,武皇昔年盛時,於六州造像,因其愛花,世人若在她造像前獻牡丹一朵,便有機會使她造像顯靈,得她恩賜。可一待其道消隕落,自然再不可能有顯靈之事,天下造像也陸續被世家毀去。原來,一代女皇,遇上世家,也不免落得這般田地……
“我被他們追趕至此,無路可去;你也被他們毀麵損身,殘破不堪;我被娘親斬斷了半指,你的手掌也被人劈去了幾根手指……”
周滿情知自己今夜便要受戮於此,實在難忍滿心的慘然,倒生出一種與眼前造像同病相憐的苦楚。
近處山岩的縫隙裡,是一朵半開的野牡丹。
她看得片刻,竟不禁淚落,隻將其折下,輕輕放到那造像前麵,淒然一笑:“今日周滿,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便將血濺於此,恐汙尊像,實非有意。山間貧瘠之地,並無殊異之花,僅得寒枝一朵,萬望見諒。”
後方已隱隱傳來那些人叫罵之聲。
周滿倒坐在地,已無力起身,卻咬牙撿起前方一片尖利的碎石——
求生雖然無望,但仇恨的赤焰反而燃起。
哪怕是死,她也要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可萬萬沒想到,就在那些人踏進石窟便要舉刀向她來的刹那,忽然天搖地動,那尊早已殘破的造像身上裂出金光,陡然向前倒塌砸落,將那些人埋入亂石!
當她抬頭看時,造像後的山壁上竟出現了一條漆黑的甬道。
那一瞬間,周滿不知為何淚落滿麵——
滿地亂石,隻有她和那朵寒酸的野牡丹所在之處,連半點灰塵都沒濺到。
她就這樣逃出了生天,輾轉於各地,埋名隱姓躲避王氏的追查。哪怕已失劍骨,進境緩慢,也拚著心中那一股恨意,聚滴水以穿石,終在到得齊州時,聽聞岱嶽三大天門開啟,想起那尊曾為自己開出一線生機的武皇造像,決然投入天門,後來才因機緣,得了十二道金簡,修了《羿神訣》……
周滿以為,自己與這位帝主之間雖遙隔三百年,也從未得其親傳,但該算是繼承了其衣缽,也當完成其遺誌,遂重開玉皇頂道場。
除此之外,她還要報當年王氏剔骨之仇。
可誰能料,過得數十年,她終於拿到倦天弓走出武皇陵寢時,竟聽見了那道遙遙傳來的鈴音……
那隻為一人而響,一響便是千日的劍閣金鈴啊。
人們說,武皇真正的傳人終於出現,王殺乃道陵真君王玄難的血脈,口含天憲而生,又是冷豔鋸劍主,自該是他。
人們說,齊州玉皇頂那個周滿,不過是運氣好得了武皇昔日從登封台上投下的十二道金簡,隻能算是武皇的門徒,不能算是武皇真正的傳人。
……
那位神都公子取了她的劍骨為己用,是她半生苦楚的罪魁,如今竟是武皇金鈴所選中的真正傳人?
何其可笑!
可那金鈴畢竟是武皇所留,周滿自問,若非武皇,她早已死在神都城外龍門道上,哪裡能偷一線生機還得機緣修至今日境界?恩比仇大,最終忍了、讓了,連帶著對世家都網開一麵。
那位神都公子最初也的確擔得起“聖主”之名,不僅扶危濟困,除魔誅邪,甚至還頒布律令限製世家的勢力擴張。
連周滿都忍不住想,武皇的選擇似乎沒錯。
直到那一年,她大乘境圓滿,決定舉行封禪大典……
那張儀率人圍攻玉皇頂時所說的字字句句,都還烙在心間。
誰能想,借完劍骨,還借神弓?
忍讓所換得的,不是大家各退一步,而是樓台塌、宮觀毀,門眾死儘——
縱將封禪之身,也不免道消隕落!
周滿望著遠處那枚金鈴,上麵的蒼苔都被雪覆得差不多了,僅露出少許細碎的蒼青。在沒有什麼溫度的日光下,它也白晃晃地發冷,仿佛虛幻一般,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她慢慢笑了起來,不願將心中的傷懷向人袒露半分,隻問望帝:“您與張儀必有一戰,除卻為蜀州之外,也是認為他所選的未必是天下聖主。可是陛下,倘若劍閣金鈴所選,與張儀所選,原是同一人呢?”
望帝先是一怔,緊接著便皺眉,竟道:“這怎麼可能?”
周滿想,怎麼不可能?
數十年後的某一天,神都公子王殺,便將在張儀的護法下,獨坐於這座劍閣前,頓悟突破至大乘境界,令那沉寂已久的金鈴為他而響!
她凝視望帝:“假如呢?假如這一切真的發生,您還會肯定,自己要與張儀一戰嗎?”
望帝久久不言,回視著她,直到劍閣簷角的積雪都開始化作水往下滴落,才道:“沒有假如。人隻能做自己此刻以為是正確的決定。”
周滿問:“哪怕明知螳臂當車,必將粉身碎骨?”
望帝道:“螳既生臂,便該當車。飛蛾撲火,焉知非勇?”
螳既生臂,便該當車。飛蛾撲火,焉知非勇?
這一刻,周滿心中竟生愴然。
隻是轉念一想,自己何嘗不是如此?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唯獨的不同,不過是她從不為什麼黎民蒼生,隻為自己心中那一道難平的執念。
望帝說完,卻是微微笑看向她:“你呢,怎樣選?”
周滿鄭重躬身,隻道:“身微力薄,願以螢燭末光,增輝於日月!”